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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事先不说，有一个故事却让我感到了最深的悲哀……

《老徐》

作者：纯银

　　我在94年认识了老徐，老徐是兰州人，读计算机系，眼睛特真诚。我和老徐交朋友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他豪爽。老徐能把最后一文钱掏出来接济更穷的朋友，自己宁肯饿肚子。有一次几个流氓追到老徐寝室去打他一朋友，老徐刚好赶回来，看见朋友躺在地上流血，眼睛就红了，拿出西北人的豪气来拎一根棍子拼命，居然打得七八个小流氓满操场鼠串。

　　我和老徐交朋友的第二个原因，也是我认识他的起因和联系的纽带，那就是电脑游戏。那时我读大二，刚迷上电脑游戏，比狗嗅见了猪肝还来劲。而老徐是我生平仅见的游戏天才，任何机种、任何类型、任何游戏都上手极快，并且无一不精。他无论在电脑机房还是街机游戏厅，身后很快会围上一群人探头探脑地看，时不时响起大片压低了嗓门的感叹声，偶尔甚至会有人掏出小本子记下点什么。

　　玩游戏玩到这种程度，我想也算是一种境界了，游戏也要讲天分的。老徐似乎是那种衔着鼠标生下来的天之游民，而无需像我等气急败坏地连连restart。

　　95年的时候，老徐大三。这时他兰州的女朋友来了成都，下火车的时候只带了一个空荡荡的小箱子，眼泪汪汪地对老徐说：“我现在就只有你了。”

　　老徐的女友叫绫儿，因为家里人阻拦她和老徐相好，就不顾一切地逃到成都来和老徐在一起，大概算是传说中的私奔吧。那时候几个朋友极力吹嘘绫儿的美貌，我特地赶去观摩，果然是一个高挑的漂亮女孩儿，圆脸，眉目尤其秀美。老徐还是在各个街机厅和游戏机房里来来去去，绫儿就寸步不离地陪在老徐身旁。老徐不无得意地对我说：“到哪里都要跟着我，她又不打游戏，只要呆在我旁边就好――有时候真是麻烦的很。”

　　游戏的人生总是过的飞快，转眼间，我们都毕业了，那是1995年7月3号的事情。

　　毕业后我跟着一个私人老板当马仔；而老徐的电脑软硬件技术都很棒，但没关系介绍进不了软件公司，又急着挣钱养活自己和绫儿，就进了电脑城一家公司搞网络组建和维护。他的技术过硬，在公司里很吃得开。

　　刚毕业那阵子，我们都是颠簸流离的。

　　几个月后我受不了私人老板的鸟气，大吵一架辞职了；刚好那几天老徐也被老板开除了，理由是请他这样的熟练技术人员不如请新手，一样能做事，薪水就低了很多，所谓小池塘养不了大鱼就是这个道理。但是老徐从此郁郁。他工作很卖命、也很出色，最后还是被开除了。“为老板做事都是被剥削，要是剥削的不够，就一脚开出去。老子不愿意再帮老板打工了，要做，就自己做老板。”

　　老徐站在窗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人总是要活下去的。

　　只是活法不同罢了。老徐脾气倔，从此真的不再应聘，只等着家里汇一笔钱来给他做生意。等待的日子里无所事事，心烦意乱，老徐就发狂一般地玩游戏。整个96年上半年，老徐窝在一个游戏铺子里和一群游戏狂称兄道弟，早10晚7。晚上回到租来的小屋，老徐就继续玩电脑游戏。

　　没有人告诫他什么，都知道老徐在发泄。绫儿找到了一份收银员的工作，但收入很少，连自己的生活也保证不了。没钱了老徐就跟玩游戏的朋友借，终于等到家里汇了几千元做生意的本钱过来，老徐却发现，大部分只够还朋友的钱了。

　　欠的，毕竟是朋友的钱。还清了欠帐之后所剩无几，老徐只好打电话让家里再汇一笔本钱过来。他家里也不算有钱，让他等等再说。于是老徐继续一天到晚地去那家游戏铺子窝着，去街机厅窝着，去有游戏机的朋友家里窝着。朋友们这时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了，劝他是不是先找份工作混着，但老徐：1、坚决拒绝再为老板打工；2、大谈等家里把本钱汇过来之后，自己的雄心壮志云云，海阔天空。

　　我于是无语。我自己还不是社会上无所事事一闲人，半年来换了四份工作，又有什么资格劝他。一天我和老徐去朋友家里玩PS，昏天黑地地玩到晚上10点过，老徐忽然说糟了，我答应了绫儿9点半之前回家，她肯定会在外面一直等着我，这次惨了惨了。

　　我们就笑他是不是回家要跪主板，老徐嘿了两声，忧心忡忡的样子。出门才发现外面下起了小雨，我和老徐同路，骑到他家门口都11点过了，远远的看见绫儿站在路边，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嘴唇冻得略微发白。我和老徐都有些紧张，心想这下可闹大了。老徐骑到绫儿面前愣着，绫儿先开的口，声音很温柔，说你快回家换衣服吧，别感冒了。

　　他们俩就亲亲密密地挽着手走回去。

　　96年下半年的时候我考上了公务员，从此忙了起来，与朋友们联系也少了。偶尔问起老徐，有朋友说他啊，还不是那样子呗，昏耍，没游戏就活不下去。我说他不是要做生意吗，怎么家里没汇钱过来？朋友说汇了，怎么没汇，每次汇过来的钱只够他还朋友钱，就跟汇生活费一样。他和游戏铺子那些人在一起把花钱的手脚给养大了，去一次街机厅就是好几十，钱不够了就借，家里汇钱的速度哪比的上他借钱的速度。

　　毕业一年多了还闲着，一点没出息，绫儿跟着他可真是苦了，朋友叹口气说。

　　绫儿还跟着他？我问，朋友说是啊，可能是死心塌地要跟他一辈子吧。

　　后来我在朋友家里又遇见了老徐，我们都是去玩PS的。我问老徐你到底打算怎么办？23了，你就真能这样一直耗着？

　　老徐又开始提他做生意的计划，说了好几个方案，看上去都挺有吸引力的，就只等家里汇钱过来。我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但劝他现在先找点事情做，可以有一些进帐。老徐很不屑地批驳了我的话，说那些小钱算什么，还要被老板剥削，我的生意就快做起来了，何必现在去受那种鸟气。我说但是绫儿呢？你就不考虑人家？

　　我一提到绫儿老徐就有些烦躁，很不耐烦地说我又不会用她的钱，她反正是跟定我了，只要和我在一起她就乐意。

　　我没再提这个话题，我和老徐毕竟是朋友，不想踩他的痛脚。老徐闷了一下，拿起手柄叫我快加进来，今天非打你二十个perfect不可。

　　回忆往事的时候，总觉得时间过的飞快，就跟下落的树叶一样，飘飘忽忽的，转眼间好几年就过去了。到了98年，我们毕业都已经三年了，老徐还是老样子，在那家游戏铺子、街机厅和朋友家里晃晃悠悠，靠家里汇来的“做生意的本钱”过日子。如果把他从游戏机面前拖开，立刻就精神萎靡；如果不谈关于游戏的话题，他宁肯趴在桌子上睡觉。当然，老徐的游戏技术也越来越好，随便什么新游戏到他手上，通关速度都快的惊人。

　　可是这有什么用呢？这时所有朋友都认为老徐是在自己毁自己了――这个24岁的游戏疯子。他的生意计划已经更新到了第五版或者第六版，事实上家里也曾经痛下决心汇过一万多块钱过来，可惜老徐真的是耍懒了，还清欠债之后，也没见他有什么大动作，似乎还为玩游戏升级了电脑。三四个月过后，老徐又开始借钱过日子了。

　　这三年里绫儿照旧跟着他，温柔得像一片羽毛。绫儿在恩威集团找到了一份过得去的工作，上面很赏识她，发展似乎还不错，之前谁也没看出来她会有商业方面的才能。绫儿是个近乎于完美的女朋友，但我们都觉得她所托非人。绫儿劝不了老徐振作起来，只能迁就着他，一有空就陪在老徐身边，也不玩游戏，安安静静地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

　　我觉得这种情况很糟糕。这种糟糕的感觉很有几分道理。一个周末我和老徐又聚在朋友家里玩PS，我记得那是98年底的事情，绫儿就坐在一边翻杂志。我们从中午玩到下午4点，绫儿走过来轻声问老徐是不是该回去了，你不是约好要和那家招人的公司联系一下吗？老徐说行了行了，纹丝不动。之后的一个小时里绫儿又催了老徐两次，老徐就烦了，可能是觉得有点没面子，冲绫儿愤怒地大吼了几句，随即气乎乎地握紧了手柄。

　　绫儿出奇地平静，坐在角落里一个人呆了十几分钟，然后告别走了，轻轻掩上门。之后我和老徐差点吵了起来，我说你这混蛋怎么能这么对人家呢？火气平息下来以后，老徐终于没再提他那花样翻新的生意版本，说打工死活是不去的，去电脑城租个柜台卖D碟算了。

　　我很高兴于他终于有一点务实的想法。老徐是天资很高的人，只要他肯专心，做任何事情都一定出类拔萃。老徐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他有出息，不要总是个游戏混混。唯一值得担心的是老徐依然在等家里汇钱，只有等本钱汇到了，他才能去电脑城租柜台。但以往的经历无数次证明，老徐的任何计划只要一和汇钱沾上边，就注定要流产，不是钱汇不到，就是被他胡乱花销掉。

　　这次也没例外。

　　故事在这里又跳过了一年，轻轻地一跃而过。

　　99年之后，我的写手事业渐渐踏上轨道，游戏渐渐被挤出了我的生活。没了游戏这条纽带，我和老徐就很少见面，各忙各的事情。听朋友说他还是老样子，我们少不得骂他两声这没出息的瓜娃子。99年9月，我突然听到老徐要回兰州的消息，当时第一个反应就是他和绫儿分手了，果然。

　　给老徐饯行那天晚上，我们喝了不少酒。半年多不见，老徐平静地提到和绫儿七年的感情，提到绫儿来成都跟着他吃了四年的苦，提到自己对绫儿不好，提到绫儿一个同事苦苦追求了她一年、终于成功了。他说自己是罪有应得，活该，背时，我们皱着眉看他痛到极点的镇定。我说游戏害了你了，老徐，你的什么都是游戏害的。他自嘲地笑了笑，说我知道，我恨不得把手砍掉。

　　放弃游戏吧，我安慰他，日子还长，我们还年轻，什么都可以从头再来。老徐叹口气说，可是她不会再回来了。顿了一顿，他又万念俱灰地说，我现在对游戏已经彻底失去兴趣了，现在什么游戏对我来说都是狗屎，我失去绫儿了，什么也补救不了，我再也不玩游戏了。

　　这时一个朋友客观地劝他：游戏不是不能玩，只要你不迷进去就好。你现在25岁，正是做事业的时候。

　　老徐慢慢把身子向后仰过去，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半响，说，我不会再迷进游戏里去了，声音沙哑的很。我们觉得他好像快要哭了的样子，立刻把话题扯开。分手的的时候我们留下了各自的网络联系方式，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老徐走的时候我鼻子有些酸，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了，我们毕竟是五年多的老朋友。

　　幸好这是一个网络的时代，老徐回兰州以后，我们还能够经常在网上联系。老徐每天都在网上吊到好晚，据他自己说是在查一些资料，准备考微软认证以及一揽子证书。

　　后来，聊的多了，话题就像被喝白了的茶一样渐渐无味。像我们这样天天都可以在网上见面，既不会特别想念，又很难找到话题，渐渐的就只在QQ上互相打一个招呼。日子过了将近一年，老徐快在我的回忆里变成一个影子了，他却又来成都办一些事情，几个老朋友欢欢喜喜地聚在一起。

　　聚会上，老徐提到他在兰州过的还凑合，兼两份职，收入不错，但都是没什么前途的工作。这次来成都是联系一些业务，等他父亲集到足够的资金，就在兰州开公司。

　　又是等钱？我苦笑，但没说什么。碰了几次杯，老徐竟然侃起了MUD，眉飞色舞，精神抖擞。我们都有些吃惊，单听老徐一个人说他在MUD中是何等样的威风，又经历了何等样的传奇故事。老徐没注意到我们都没搭腔，一个人神采奕奕地侃了半个多小时，我终于忍不住说，老徐你怎么能这样？

　　他愣了一愣，说我怎么能哪样？

　　原来你每天在QQ上挂到凌晨就是玩MUD――你这样对得起谁啊你，你上次走的时候不是说不玩游戏了吗？我愤然地质问。

　　老徐切了一声，不屑地说――你知道什么，我的不玩游戏就是――

　　一个朋友应声接上：就是一天只玩八个小时游戏。

　　对！对！老徐哈哈大笑。

　　他没有注意到我们都冷冷地看着他。

　　后记：

　　老徐今年应该27岁了吧，他的生意已经变成了传说。听说他又恋爱了两次，两次都吹了。也不知道他现在过的怎样，老朋友都疏远了他。

　　绫儿在恩威集团升到了中层主管的职位，听说日子过得挺舒适的，快嫁人了，听说她痛恨游戏入骨。

　　我有时候和朋友们谈起老徐，都止不住地叹气。我问如果没有游戏，老徐会是什么样子呢？一个朋友说可能比我混的好吧，念书的时候，他的编程技术一直比我好太多，这方面我的天资没法跟他比。

　　这个朋友目前是一家中型软件公司的项目负责人。

　　但是另一个朋友说，这话不能当着老徐面前问，他一定会批驳你，如果没有游戏，我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我活着还有什么价值？

　　妈的，我骂了一声，没有人接腔。朋友们的视线都有些发直，莫名的情绪浸湿空气。我们默默地出了一小会儿神，片刻后，一个朋友从感伤中挣脱出来，跟着骂了一声：

　　妈的。 4/7 首页上一页 2 3 4 5 6 7 下一页尾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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