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让子弹飞》这部电影在我心中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在华语电影(括弧我看过的范围内)中,还没有第二部能如此的发人深省(最近看了《十二公民》,可以算得上是第二部了,但是考虑道剧本原创性和故事性,《让》还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不管是编剧/剪辑/表演,在国产商业片中都可以称之为经典。
故事的设定在民国,正如那句被用烂了的经典台词,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又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战火纷飞,百姓流离失所,军阀恶霸官僚轮番统治着这个乱世,这是一个让人绝望的年代;而同样在这个乱世,德先生和赛先生敲开了帝国的大门,自由民主的精神不断的冲击这片大陆,旧势力与新思想的冲撞无时无刻不在上演,这是过去的几千年中中国最为开放的的一个年代。而《让子弹飞》这样一个故事,就发生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展开了一个关于自由的命题。要了解这个故事可以从四个形象入手。
首先关于黄四郎,一个恶霸,旧世界的统治者。可以这么说,黄四郎并不仅仅存在于这个时代,这个形象很容易用《在缅甸寻找奥威尔》里的那个故事来讲述:
有一条恶龙,每年要求村庄献祭一个处女,每年这个村庄都会有一个少年英雄去与恶龙搏斗,但无人生还。又一个英雄出发时,有人悄悄尾随。龙穴铺满金银财宝,英雄用剑刺死恶龙,然后坐在尸身上,看着闪烁的珠宝,慢慢地长出鳞片、尾巴和触角,最终变成恶龙。
那个古老陈旧压迫的社会从来不乏反抗者,多少人以拯救的名字推翻了这片土地原有的统治者,可惜他们依然跳不出这个社会规则的圈子,却最终变成了一代又一代的黄四郎,成为这套规则的奴隶和守护者。片中的暗示其实也很明显,黄四郎参加过辛亥革命,他拥有那场革命的地雷,他也曾经是一个反抗者和一个革命者,却最终成为了鹅城一霸。所以黄四郎在片中更多的是一种普遍性的象征,名字仅仅是一个代号,黄四郎黄五郎都不重要,他们是旧规则的化身。他藐视一切,认为”我这个碉楼,固若金汤,易守难攻“,他们认为这个规则是终极的真理,是食物链的顶端,所有人都注定是为这个规则服务的奴隶,没有人能逃出它的掌控,“他只是流水的县长,您才是铁打的老爷”。
直到来了张麻子。
关于张麻子(张牧之),一个自由世界的骑士,一个悲情的英雄。我一直认为在这个故事中,马匪如同大航海时代海盗一样,是一个自由和冒险精神的象征。(不得不赞一下开场的配乐,久石让的《太阳照常升起》即使放到《加勒比海盗》里也是完美契合)他们热爱开拓新的世界,不愿意屈服,不愿意妥协,是自由意志的追随者。“我为什么要上山当马匪?就是因为腿脚不利索跪不下去。” 我更愿意认为张麻子在本片中是一个逐渐觉醒的英雄。年轻时候的他,是蔡锷的手枪队长(蔡锷以护国战争闻名于世,是民主自由最有力的符号),而连年的军阀混战粉碎了他的理想,他无力改变这个世界,也不屑于与这些人同流合污,只好转而去当马匪。六子的死让他满腔愤怒要去找黄四郎拼个鱼死网破报仇雪恨,此刻的他依然停留在个人自由的界限上,而鸿门宴一场是他觉醒的开端。他意识到杀死黄四郎仅仅是解决个人的恩仇,而他要的是绝对的胜利,彻底的推翻这个让人绝望的势力,摧毁这个吃人的机器。 “今天我算是明白了,当初为什么我要上山当马匪。就是因为跟这帮东西玩不起。现在我不光要玩得起,还要玩的赢。”此时的他从一个简单的自由主义者,蜕变成一个有着极强的正义束缚和责任感的自由战士。他不在乎钱或者权利,所为者只是打破旧世界对人们的枷锁,推翻这个吃人的社会,给这个世界而不仅仅是他自己带来自由。而这样一种责任感注定了他孤独悲情的结局(是的,我认为这个片子的结尾是一个悲剧。),他的兄弟离开了他,理由是:“跟你在一起高兴,就是有点不轻松!”他喜欢花姐,花姐也离开了他,他们无法理解这样一个理想主义的张麻子的行为。他说,“姑娘,你这么拿着枪更好看!”他怀念那个充满着理想要当马匪的花姐,可是面前的花姐告诉他,“钱不是已经发完了吗?”她和他们终究没有明白他在做的事情。
关于汤师爷,一个在乱世里浑水摸鱼的小人。如果张麻子和黄四郎象征着这个社会争议与邪恶的两级,那么汤师爷就活生生的现实。他熟喑旧世界的各种规则,他清楚的了解这个世界的残酷和险恶,可他并无意去改变它,城门前汤师爷对姜文说出那句:“你,才是来者。”他的人生目标只是从规则中混水摸鱼。在天朝千年的历史中,一代又一代的汤师爷都在遵守着旧世界的规则进行这个游戏,成为这个势力的爪牙,县长上任,要巧立名目拉拢豪绅缴税捐款,所得七成要贡献给这些盘根错节的旧势力,大老远的来一趟还要看着规则的脸色,“成了跪着要饭的”。他装傻充愣,溜须拍马,把Dollar说成刀,没有底线也没有道德,他的乐趣仅在于与旧势力的合作中分得自己的一杯羹。“我们没胆子剿匪,但是借剿匪的名义敛财的胆子我们是有的,而且很大。” 当然准确的说,他并不在乎和谁合作,黄四郎或者张麻子谁输谁赢,对他来说都无所谓,他只需要游离在二者之间,谋取他需要的利益。(死之前的路上汤师爷也说了,是他自己故意把张麻子引向鹅城的,不管张麻子斗不斗的过黄四郎,他都是最终的获益者。)这是现实中所谓精英阶级的象征,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关于民众,一群在俗世里流离失所的弱者,无产阶级。他们饱受剥削,穷的只剩一条裤子(之所以剧中大部分民众都是光着膀子)。他们是社会的底层,被欺压被盘剥被强暴,想反抗却又恐惧于黄四郎的淫威,这是一个可怜的群体,但更是可悲的一个群体。他们能看到世界的变化,却还用旧的思想去审视一切,皇上都没了还要下跪,他们期待一个救世主,一个青天大老爷来拯救他们,这样的故事在中国几千年不断的发生,即人治而非法治,人们总是期待一个纯道德化身,一个“人”,一个青天大老爷,而非一个合理的规则来拯救这个世界。卖凉粉的受了冤情却被迫反过来为团练教头辩护,讲茶大堂他要诬陷小六子,从他说话的表情可以清楚的知道,他们并非不分善恶,也并非不明事理,可是所谓是非善恶正义,在他们自己的生存面前还重要吗?他不敢对抗旧势力,因为他知道恶势力能给他造成的危险要远大于正义一方。同样的两把枪指着他,可是他要活下来就只能把赌注压在恶势力一方,他虽有良心,却恐惧摧垮了他,他最终还是只能咬牙切齿说出那一句“两碗”。正如中国的那句老话,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姜文在片中怒斥:“这是他妈的什么的狗屁道理?好人就要受欺负,好人就得被人用枪指着?”,说的就是这个可悲的事实。
说说这个故事。
从故事的一开始,这片古老的帝国已经已经受到新世界的冲击,(至于鹅城的名字,君不见我大天朝的地图形状吗?如果你还要追问为什么不叫鸡城,同学我只能说你问的很有道理)新事物新思想不断的涌入,牧师/火车/唱机,这些都是新文明的符号,然而这一切新兴的文明在这片土地上却以这样一种让人啼笑皆非的方式解读着,譬如蒸汽机车是白马拉着的,譬如唱机被扔到地下室置之高阁,譬如牧师敲的是木鱼。(BTW,我不是很认同所谓白马列车指”马列主义道路“的暗喻,姜文在这部电影里应该并没有对于意识形态的探讨)人们用固有的思想去诠释着新兴的事物,而姜文很明显的是在拷问我们一个事实,我们是在接受新的文明,可是这个文明在这片土地上还是它本来的模样吗? 我们接受了这个文明的‘形‘,却并不见得领会到它的”神”, 我们的行为依然还是受旧思维旧思想的束缚,所以姜文会听着唱机默默的说,“这个穆扎,离我们还很远。“
中间暂且抛去不讲,故事最终的对决也是这个电影的高潮。四大势力中民众无疑是这场对决的天平。然而,就如同片中所说,”人们不愿意相信,一个土匪的名字叫牧之;人们更愿意相信叫麻子,人们特别愿意相信,他的脸上,应该他妈的长着麻子。“一直以来, 人们都相信黄四郎是不可战胜的,碉楼是不可攻破的。这样固有的思维牢笼使得他们最初只是这场革命的旁观者,”谁赢他们帮谁“。 张麻子的做法很简单,”要把他们的怒勾出来“。 对于民众来讲,这场革命对他们最大的诱惑不是除暴安良藿香正气,而是“杀四郎,抢碉楼!”然而黄四郎这个符号牢牢的禁锢着他们,他们“贪而不敢”。姜文最终以一种讽刺的手段赢得了这场对决的胜利,而黄四郎目睹替身被杀之后,拍案惊叫完了!他清楚的意识到他这个符号已经被打破,堡垒最坚固的城墙-----人们对旧势力恐惧,已经被摧毁,大势将去。一向固若金汤的铁门如同纸糊一般一冲而破,所谓碉楼耸立易守难攻的黄家在民众的冲击下不堪一击,这个原以为牢不可破的世界仅仅因为一个替身的斩首,一个符号的破灭瞬间就瞬间就被夷为平地,可见在姜文看来,这个几千年来束缚着人们的玩意儿,只是一个不堪一击花架子而已,是民众自己给自己编织的牢笼。所以回到最初的那个命题,既然这个世界需要自由,那么是什么束缚了我们的自由呢?而电影至此已经给出了很明确的答案,正如国际歌的那句歌词,“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从来都不是什麽黄四郎什麽制度规则压迫了我们,是我们自己束缚了自己。人们习惯于被压迫的生活,习惯于被束缚的自由,习惯于旧制度对人们思想的奴役,习惯于“这个张麻子脸上一定他妈的长满了麻子”,他们被那个符号牢牢的掌控,而忘记了,他们自己才是拥有最强大力量的那群人。
然而,这场革命胜利了吗?黄四郎是被消灭了,人们冲进碉楼掠夺金银财宝,财富重新分配,阶层重新划分,新的秩序跟旧的秩序有有什么差别呢?旧的符号被打破,而人们很快会为自己建造新的牢笼,武智冲等人已经隐隐有了下一代黄四郎的特征。革命的果实就这样被瓜分,这个世界依然没有跳出那个可悲的轮回,以至于片子的结尾,那个文明的符号,那辆火车依旧可悲的束缚在马车的驾辕上。这是我为什么坚持认为这个电影最终是一个悲剧。姜文是报了仇,但是他的社会最终理想并没有实现,在他离去之后,鹅城也必将重回那个暗无天日的社会,从这个意义上讲黄四郎死没死已经不重要了。篇末的姜文神情落寞的骑着他匹马,看着天空自由翱翔的苍鹰,这是一个悲情孤独英雄的落幕,他没能给这个世界带来自由,他一定想起了黄四郎在碉楼最终的大笑,那是一种嘲弄,张麻子你输了。
黄四郎跟张麻子最后一段对话及其精彩,可以说是这部电影的点睛之笔:
黄四郎:下一步什么打算?留在鹅城代替我?
黄四郎:如果进城那天如果我亲自去接你,而不是让胡万去跟你捣乱,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黄四郎:钱归了你,我认了,为什么分给他们?
在姜文问出那句,你觉得钱对我重要还是你对我重要,还是你对我重要?他毫不犹豫的回答: “我!”被否定之后想了半天,“还是我!” 他是旧势力权利的化身,在他面前只有权利才是永恒的(其实很像纸牌屋里凯文史派西那句,Power is the old stone building that stands for centuries.)。他依然不明白姜文的理想,他仍然认为张麻子也不过是那个故事里的勇士,杀死‘我’这条恶龙,取而代之成为新的恶龙。然而姜文说出了那句经典台词:
“你和钱对我都不重要,没有你对我很重要。”
这已经非常明显的点明了《让》这个故事的核心暗喻。金钱抑或权利,对于张麻子这样一个自由主义者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没有压迫没有束缚的世界,一个没有黄四郎这种旧势力的精神控制者的世界,一个自由意志充分体现的世界。
会有这样的世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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