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时的班主任是语文老师,学到文言文时,无论课本上是否要求,都是要背要默写的。即便是背得出来,默写时写错了字也是不依的。写错了几个,都要悉数准备好足够的《读者》和《青年文摘》,乖乖交上去。好在学校附近有几家旧书铺,有老板论斤卖旧杂志的,那些头疼背书的同学在那边称了买来交差,乐坏了书店的老板们。
凭心讲,虽然从小也爱古典文学,看了许多(情节跌宕的)明清小说,背了不少(辞藻华丽的)诗词,却无法从内心喜欢上那些课本上的古文。比如说庄子那篇颇具盛名的《逍遥游》,我觉得背下来除了写高考作文用来掉书袋之外,并无什么luan用。想来编纂课本的人也是半截子入了土的老学究罢了,应试教育背景下的孩子真是苦不堪言哎哎哎。
头痛是头痛,同学们大多也都听话,毕竟老师也是为大家好,毕竟大家也希望考个好成绩(并且少捐几本书)。而且背了大段大段的文言文之后,对许许多多诸如『名词作动词』、『动宾格式』等术语都了然于胸,做起题目来,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好不快活。不知道那时是老师有心照顾我,还是自己肚子里真的有那么点墨水,语文考试总是能拿一百二三十分的(虽然,许多学习语文的时间还是匀给了数理化……)。
在漫长的青春期里,我是个心思太过敏感细腻情绪又重的人,一直都过得不快乐。我那时以为是看了太多了古典诗词文学,也变得像酸腐书生一样凄凄切切的缘故,吃了很多亏后又把自己淹没在西方哲学里自救,才自觉有所平衡。即便到现在终于明白过来敏锐与善感是自己的软肋,几经努力,却并不能如愿变成全然理性的自己。于是大学毕业后,厌倦了人文社科的虚无缥缈的我决心出了国去荷兰读工科,却又贸贸然把自己扔进另一个极端里:学业的繁重,工作的压力,陌生的环境,感觉就像被从内存里删除了从前的一切,像一个baby一样从爬开始学,却被要求要马上去赛跑。
减压的方式之一,是一遍一遍地抄写《赤壁赋》,写『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写『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每每便忆起想起读中学时也喜欢在日记本上抄这些句子。那时晚上写完作业后,在睡前写几笔日记,妈咪偶尔送来点心和水果,嘱咐我说别太用功了早点休息,被我囫囵应对过去。彼时的我,正望着窗前摇动的树影,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突然想起那篇《项脊轩志》,想起『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想起那赠予象笏的老妪,那字里行间虽平淡、克制、不加修饰,却藏了百转千回、欲言又止的韵,人若无经历,又怎样能读懂。
在欧洲生活的快两年了,也许以后还会因为合同继续长久地呆下去,不过现在基本上完全适应了这里。甚至因为忙(和懒),不愿绕远路去亚洲超市买食材,学会了做各种意面沙拉三明治填饱肚子。早晨喝冷牛奶泡的麦片,用摩卡壶冲咖啡,中午蔬菜沙拉晚上pasta,边做菜边听英文广播,边吃饭边看美剧,把洗澡的时间从晚上换成了早上。也许我和中国的联系,不过是用微信和散在天南海北的亲人朋友同学们聊天吧。
并不是。因为文化这种东西,是在骨子里面,让我感激自己是一个中国人的。那些空灵的诗文,那些对仗的古韵,那些谐音的趣味,岂能是罗曼语言日耳曼语言参得来的?一次有同在荷兰的中国好友对我讲起最近的不顺意,提到那句『君子见机,达人知命』,心下即刻会意,不言自明。他又叹道:『可惜了,当时背过的现在却只想起来这几句了。』我不禁接道:『「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这是不是你想说的?』
如果我高中的班主任当时能在场,他一定开心死了吧,哈哈!
荷兰的夜晚安静得让人感觉全世界只剩下了自己一人,有时为了整理思路,我会出门夜跑。即便有多多少少的烦恼和不完美,有许许多多求不得、放不下、意难平,跑完后身体的疲惫会消化所有的不愉快,然后精神百倍地继续学习工作。我家周围恰巧挨着富人区,算挺安全,一路上看看两旁漂亮的别墅和修建整齐的庭院,看着每一家一路窗口泻出来的灯光,想象着里面发生的许多故事。这一路还有一座教堂,教堂后面是一处墓园,园边是一座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塑像。经过的时候,从外面能看到耶稣的背影,却从来不觉得害怕,因为睡在教堂旁边、被耶稣守护的教徒们,一定也是善良平和的人吧。
一天晚上,又被许多思绪缠绕心头,我起身换了运动服出门夜跑,看到十字架上的耶稣的背影。又看到眼前绵延向前的路,突然就想明白了让自己被折磨许久的问题:其实终其一生不过是自己一个人在走的。路上停到了哪儿,见过谁,有没有人和我一起走,经历了什么得到了什么,都是不能强求的,但是也不能丢掉self-independence & integrity。所以无论发生过什么会发生什么,都应该觉得感激才是啊。
又想起《红楼梦》里,宝玉听那《寄生草》的戏文,唱到那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竟滚下泪来,黛玉叫了他几声也不应。宝钗叹说:『坏了,他悟了』。我站在墓园的围墙边,看着那被灯光打的惨白的耶稣像愣了一会儿。看《浮士德》,最迷恋那句『真美啊,请停一停』,然而歌德终其一生无法解答的谜,西方哲学无法参透的结,其实已经被『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一句干干净净地解了。
从中学到大学,把自己的敏锐善感看做早慧,故自以为早已明白了世间许多道理。那时也任性也自负,又不愿藏锋芒。有次我对一个老教授讲,自己常常觉得痛苦,认为是闲书看多生了太多心魔的缘故,他却一针见血地说:『痛苦来自于撕裂感。你敏感,自觉看得透,然而经历太少,撑不起你智慧的高度,智慧和经历不能同步的撕裂,怎不会让人觉得痛苦。』我那时不能悟得他的意思,只听他又看着我说:『如果直接对人下结论是没有悲悯的,我倒是希望能看到人几年后的变化。』更是不得要领。直到经过了更多的困难,见识了各色的人物嘴脸,再回想起老先生的话,也才懂了他对学生的期许和盼望。
春节回国,奶奶跟我讲起从前的事,她说当年有老友对她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她说自己咂摸半生,也不过懂得其中一二。我听后,想起自己年少时自以为『世事洞明』,却不知道无论『洞明』与否,明白一件事和去做一件事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即便真的有所开悟,『世事洞明』,离那『人情练达』又不知差了多远。想到这里,又念及奶奶从大小姐到建国到文革又到现在,浮沉十几年,却只肯说自己只知了一二分,心下竟惭愧不已。
不敢说自己已参透了人生,可那利禄功名,儿女情长,自己也不是没有尝过个中滋味的。我只愿,用这余下的几十年,去体验生命的不同的形态,坦然接受它即将带给我的全部,也离那『世事洞明』与『人情练达』更近一点罢了。 虽道是,『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自己只能在这世间停留须臾片刻,并不能有机会看到更多时代的变迁。但,当年让自己背得头昏眼花的《逍遥游》也云,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
彼且恶乎待哉!
写到这里,不禁哂笑:真正带来快乐、带来内心的平静的,不是那些数理化公式,而是当年老师让我背过的记在心里的古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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