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真好。当老紫知晓人类是可以死去的时候,他如此感叹到。那时,他还年幼,还无法理解死亡究竟是怎么回事,而这又对所有人都意味着什么。只是当听到同病房的那人在谈起死亡时用到的诸如“再也不用生病”“再也不会疼痛难忍”之类的描述,便足以让他对死生出绝对的好感来。
数年以后,在同一家医院的已翻盖过的崭新的住院楼里,死亡于他如期而至。短短一生如白驹过隙。
老紫站在自己的床位跟前,眼看着床上的自己一点点变冷却没人发现。“喂,打扰一下!”他像生前那样,用沙哑的嗓音喊着对面床的那位中年人,可对方毫无反应,仍旧兴致高昂的打着呼噜。
那时老紫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已经死了。
时间应该已经非常晚了,护士站里只剩下一个趴在桌上打瞌睡的实习生。老紫抬头看看表,时针正从数字二艰难地朝数字三移动。在生前都被他用作睡觉的时间里,老紫想不出自己该做些什么来打发时间。
死去的人似乎是不需要睡觉的,也根本无法入睡。老紫感到一阵寒冷,不太厉害,却还是让他打了个寒颤。感觉就像是在深秋里穿着本就不暖和的自己,突然迎面遇上了一阵强风。
老紫感到孤独,却又无能为力。没人陪他说话,事实上根本就没人能看得到他;他想像以前那样,睡一觉,醒来一切就都好了。可此时的他毫无困意,两只眼睛简直就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撑着一样,根本无法闭上。他能做的,唯有静静地等待,像那支看起来永远都在向前,实际上只不过是在重复的兜着圈子的时针一样,在同样重复的兜着圈子的时间中,等待着属于它们各自的,终将到来的结束。
老紫确信,这等待不会太长,而在结束之前,他只需想办法消磨掉很短的一段时间就好。
游荡。
住院楼一共有八层,在老紫从上到下走遍了所有的楼层的每个角落以后,天亮了。
老紫毫无疲惫,更不困倦,在他等待天明的这段时间里,他又经历了数次与之前类似的突如其来、又突然消失的酷寒,每次都把他好一顿折腾。走廊里的人陆陆续续多起来,他微笑着朝每一个人打招呼,然后看着他们全都面无表情的从自己身边经过。病房里也逐渐热闹起来,不管是平常的交谈,还是欢声笑语,乃至于痛苦的呼喊,都让他感觉心里踏实,彷佛自己仍处于叫做“世界”的襁褓的温暖的怀抱里。
无聊。
但这些并无法消除他的孤独感,他清楚自己对于所有人来说,都已经不存在了。他无法让人看见自己,也没法让人听见自己,甚至都无法像一阵风,一缕阳光那样被人们所感知到。可明明,他与他们,近在咫尺。
清晨。
走在背阳的一侧走廊里,寒冷再一次来袭。灼肤刺骨一般的感觉就像赤身裸体的自己突然置身于了万米高空。他几乎无法行走,颤抖的双腿让他步履蹒跚,他艰难地扶着墙才能勉强站住,活像棵被深秋的霜露冻得行将枯萎的野草。
一扇开着的门。
他想都没想,趔趄着跌了进去。这时一个护士正好路过,她站在门边探着头往病房里看了两眼,之后一边嘟囔一边将门重新关好。
房间里一共有六张床位,却只住着一个人,一个长着鹅蛋脸和像小铲子似的门牙的姑娘。看年纪估计比老紫要大上那么一两岁。
老紫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寒冷却在渐渐好转,过了不一会儿,当身体已不再剧烈地打着寒颤时,他从地上爬起来,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唉。”
他发出如释重负般的叹息,却不想引来了那姑娘的疑问——
“谁?”
她撑着身子半坐起来,环视屋内却看不到一个人影。老紫看着她那大惑不解的神情,不禁笑出了声。笑到半截,猛然想到——莫非,这女孩能听见自己说话?
一时间,屋子里的两人,双双陷入了困惑之中。老紫试着清清嗓子,女孩的目光立即就落到了他所在的地方。那一刻,老紫几乎要认为她能看见自己了。狂喜夹杂着惊恐,激动得他简直都要——如果现在的他还可以流泪的话——哭了出来。
但很快,老紫就从那双像躲在幽暗处的猫似的大眼睛里看到了实实在在的虚无。那是一种比人们在眺望蓝天时还要空旷的眼神。不过,现在老紫可以肯定,女孩至少是可以听见自己的,这已经在很大程度上给予了他安慰。
那么,该不该和她说话呢?从透明的空气里传出的声音,怎么想都会让人感到害怕吧?在短暂的兴奋过后,老紫犹豫了。他渴望与人说话,就像拖着沉重身躯的乌云渴望能够尽快化作一场瓢泼大雨一样渴望——即使这么干的最后自己也会消失。但他又不得不去考虑这么做的后果,若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而伤害到别人,那是他无论是生是死,都最不愿看到的。
在犹豫中,女孩已重新躺下了。外面的过道里人来人往,窗外楼下的空地上种着许多的常青树,一个穿着宝石蓝羽绒服的老人正坐在落有阳光的一侧的长椅里晒着太阳,阳光总也照不到的那一大片阴影中,久未消融的残雪上满落着尘土与黄叶。
说不清是哪根筋搭错了,或许只是真得太想要和人说话,老紫在沉默了许久之后,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啊,今天天气不错呀。”
说完,他就后了悔。心中几万个愤怒的自己组成的声讨大军山呼海啸般地怒斥起他的愚蠢。
没有回应。
老紫的心几乎都要平静下来了,那头却突然也冷不丁地来了一句:“是啊,阳光很好呢。”
话音刚落,房间里就像拉起了窗帘似的暗了下来,老紫探头朝外望了望,看见一大片极广极厚的云彩正缓慢地经过着太阳。
女孩翻过身,眼睛空荡荡地盯着窗口的方向,说“别人看到一定会以为我疯了吧,在跟空气说话。”
“额,你能看见我吗?”
“不能。但,我在和你说话。”
恍惚间,老紫感觉心里开始暖和起来了,甚至连冰凉的双手都开始复苏了。
“啊,真好呀,我都死了,还有人能陪我说话。”
“确实挺不错,我还活着,却可以和死了的人交谈。”
女孩撑着身子坐起来,拢了拢乱蓬蓬的头发,从嘴角挤出一丝倦怠的微笑,冲着对她而言什么都没有的窗口问说——
“话说你能不能提前向我预告下,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和活着也没有什么不同,就是太孤单了。”
回答随意得就像是和着风从窗子外面飘进来的一样。
“别太难过,用不了多久就有我陪着你了。”
“怎么了,你病得很重吗?”
女孩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嗯,那好呀,有人作伴总比一个人要好。说好了,到时候要是有人来抓我下地狱,你可也得陪着!”
女孩仍旧只是点点头,笑容却比之前要真诚得多了。
“对了,我能拜托你件事吗?”
此时,老紫的声音是从女孩的床尾那传来的,女孩惊讶了会儿,才缓过神来。“嗯,你说吧。”
“你帮着问问,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死了的人暖和一点,这一夜把我冻得,差点没死第二遭!”
“都变成鬼了还会怕冷么?”
“我也不清楚,大多数时候只是觉得稍微有点不暖和,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冷得要命,像是被人扒光了扔到了冰窟窿里一样。”
“噢…你就没试着想想什么办法吗?”
“试过呀,在五层的时候,我把一床棉被裹在了身上,可一点用都没有,倒把一个路过的人给吓得够呛。还有在三楼,我给自己倒了杯热水,结果摸着那盛满了水的杯子冰凉冰凉的,我也没喝,就走了。”
女孩听着他的讲述,前半句还想乐,可后面忽又觉得有些可悲了。她低着头想了会儿,之后答应下了老紫。之后他们俩又聊了一会儿,等到总算有人来看她的时候,老紫才悄悄地离开。
2.
初冬的天气,不是大雾弥漫,就是阴云笼罩,好不容易太阳露出点头来,黄昏也就紧跟而至。老紫与女孩相遇的那天,是个极难得的晴天,他本打算去外面晒晒太阳,却意外的在半路上撞见了处理自己尸体的一行人。
他像只受了惊的兔子一样落荒而逃,藏进一间酷似棺材般狭小黑暗的屋子角落里,像躲在还爱着自己的人的怀里似的嚎啕大哭。当他把自己勉强地从恐惧的深海中打捞起来时,时间已是后半夜了。
明知那女孩肯定早已睡熟,他依然找了过去。进门时,眼窝里还含着泪。
女孩确已睡了,病房里飘荡着不知是什么花的香气。他搬来一把椅子,放到女孩床边,坐进去时身上仍在发抖——自然不是因为寒冷。
他原本有一肚子的话要对女孩讲,但等坐在了女孩身边,他却连一句都想不起来了。脑袋瞬间就空了,他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情。没话讲,他却也不想就这么离开,反正在哪都只能是穷极无聊的发呆,那那还不如就守着她呆一会呢。
一颗颗地数着窗外的星星过了一会,老紫的精神愈发的好了,正发愁该怎么熬过这夜未央去,熟睡中的女孩却忽然抽泣起来。
她并没醒,只是正在经历着一场可怕的噩梦。当泪珠把枕头都给洇湿了,那个噩梦才放开自己攫着女孩的巨爪,将她重新扔回到现实里。
她从梦里醒来,泪眼朦胧中看到一把椅子放在自己的床头,心里猛然一惊,之后笑了。
“是你吗?”
女孩闭着眼睛,心里既希望他不在,又期盼着他此刻就守在自己身边。
过了一会儿,从惊吓中缓过神来的老紫才轻轻地回了一声——“啊。”
“这事可不许跟任何人说!”
女孩坐起来,一面擦泪一面对着空空的椅子威胁似的说。老紫啄米一般的点点头,半晌之后才觉出不对,又重新“啊”了一声。
“这么晚了不睡觉,找我做什么?”
“鬼不需要睡觉,也根本就睡不着。”老紫语气里满含着委屈,“说真的,我现在已经开始想念起以前那些可以一觉睡到大天亮的日子了。嗯…不对,不仅是这些日子,就连那些在睡得正香的时候突然被妈妈从被窝里拖出来的日子现在想来也特别特别让人怀念。”
“做鬼这么麻烦呀,我看我还是不死了。”
女孩说着,重又背对着老紫躺回了被窝里。
“早上刚说定的,现在就反悔了呀?”
“不是反悔,再说,我反悔有什么用?什么时候一命呜呼,蹬腿归西这事又不是我说了能算的。”
“这个…话说回来,我可不是盼着你死呀,我一直都希望你能好好儿的,就像所有和你一样漂亮的女孩儿们那样。”
“别奉承我了。你让我打听的那事,我帮你问了。什么都没问出来。倒把他们所有人都给吓坏了,这一天来了好几拨人开导我,我可受不了了。”女孩翻了个身,撒呓挣似的对着那空椅子讲着:“不过,我自己想了想,觉着或许晒太阳可以让你暖和一点,不如挑个晴朗的日子,去试试吧?”
“可是,鬼不应该最怕光了吗?”
从空椅子里,飘出闹鬼似的声音。
“你要相信我!”女孩语气相当的严肃,“你还想不想我死后陪着你了?”
“额…那好吧,等天亮了我就去试试。”
空椅子微微地晃了一下,女孩依稀看见,地上的月光里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一闪而过。
“你睡吧,我不打扰你了。”
听起来像是告别。
“你再待一会儿,刚被吓醒了,我还睡不着。”
听起来像是挽留。
于是,老紫只好又坐下了。月光平静如水。
“刚才在梦里,我好像一不小心跌到孤独地狱里去了,吓死我了。”
“是吗?那你应该在里面多转转的,那样在某个小角落里你就会发现我了。”老紫表现得也很严肃:“我一直都在那里面。但不是为了等你。”
女孩笑了,或许是欣慰吧。“要是你也在里面那可就好了,对了,你会陪着我的对吧?”
“当然啊。”老紫略做停顿,“可在我的孤独地狱里,谁会陪着我呢?”老紫自言自语地嘟囔着。
女孩没有再回答。不一会儿,猫儿似的呼声便响了起来。老紫絮絮叨叨地对她讲了许多事,趁自己还没来得及将生前的日子全部忘掉以前。
“晚安。”
月光里闪过一道颀长的身影。
3.
在那之后,女孩的病逐渐地好了起来,每天夜里,不管她有没有睡着,老紫都会准时出现。多数时候,女孩都是醒着的,他们会聊很久的天,直到女孩强撑着眼皮与他互道过晚安。老紫以为,他来的时间和离开的时间都总是刚刚好,所以并不至于打扰到女孩,而其实,她日复一日的熬夜晚睡,无非都是为了迁就他而已。——虽说在那段注定会被遗忘得一干二净的日子里,她是真心的想要有他相陪。
矛盾爆发于那个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一天夜里,如果非要挑出一点异常,那便是老紫在从进门到坐到椅子里的这一小段时间里,足足被浓烈的花香呛得打了好几个喷嚏。
女孩看上去很不开心,老紫本对安慰人一窍不通,但出于朋友的义务还是随口问了问,于是女孩便向他讲起了自己和喜欢的人的一些事。结果,老紫突然就火了,没头没脑地讲了许多让女孩感到诧异而且难以理解的话,之后,一声不吭就离开了。
过了好几天,他鼓起勇气来认错了。
在同样没头没脑的道歉中,女孩很快就原谅了他,关系看上去似乎就此和好了,但还没过几天,情况便又急转直下,终于在某一天彻底地爆发了。
起因是女孩对老紫说,她恋爱了,对象是那个每天都来给她送花的男孩。她一脸甜蜜地对老紫说着他俩的事,那男孩是多么呆,多么楞,每天雷打不动地来看她,还给她送花,还陪着她,陪她说许多话,过去的事,以后的事,说起来真是没完没了,可她却一点都不觉得烦。
“可我烦了。”坐在椅子里的老紫突然打断她说。因为过度的激动,也因为虽然事已至此却也还是不愿说出太决绝——以至可能会使别人难过——的话来,他只能期期艾艾、断断续续地说着:“我不想听你说这些事,我一点都不想知道这些!我……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想和你面对面的坐一会儿!想,我,即使我已经死了,也还有一个人能陪我,陪着我!”
女孩听着老紫说完,沉默了好一会儿,微笑着说:“我不一直在陪着你吗?每天都有和你说话呀。”
一句话,把自信拥有世上顶好顶好脾气的老紫给惹得怒火中烧。
“操!”他把椅子推翻在地,站在原地止不住地颤抖,女孩冷静地目视着前方,只是眼神中又增添了几分疑惑。老紫在她面前哭得像个孩子,可她一点都看不到。
“诶!”女孩喊了老紫一声:“怎么了呀?没事吧?”
老紫却始终也不回答。
“你会喜欢我吗?”蓦地,老紫疲乏、平静却又满含期待的声音不知从来响起来。
“不会。”女孩诚实地回答说。
“永远都不会吗?”
“嗯。”
“唉……”角落里,传来老紫如释重负般的叹息。
“你知道吗?在遇见你之前,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我一直都盼望着死能早一点到来,即使后来我发现死后的日子并不像我想的那样轻松,我也没有改变对死的最初看法,直到遇见你……我才真的后悔了。”老紫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着。
“啊?”天真的女孩似乎是在问老紫:“你在说什么呀?再说明白点好不好?”
老紫苦笑起来。
良久,老紫似乎是站在门的附近说道:“罢了,即使我活着,结果恐怕也比现在好不了多少……”说到这,他停顿了好一会儿,话的后半句——可我终究是不甘心啊!——生生被他吞了回去。
“打扰了,再见了呀。”老紫说罢,就离开了。女孩呆坐在床上,直到睡着,直到第二天那男孩出现时,才终于又恢复了笑颜。
在那晚之后,老紫就消失了,头几天女孩还有些担心,后来渐渐地也就把这事连带着这人一起都给忘了。
一个月后,女孩的手术如期进行。在被推往手术室的途中,担架上的女孩无意间发现了窝在走廊长椅下的老紫。他像一条行将冻僵的猫一样蜷缩着躲在阳光死都照不到的角落里,战栗不止,黯淡的双眼如同两枚被寒风吹拂得瑟瑟发抖的火炭,嵌在浅浅的眼窝里,忽明忽灭。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老紫。手术很成功,半个月后,女孩在男朋友的陪伴下出院回到了家里。
4.
老紫最后是在阳光底下消失的。
在某天寒冷袭来的间隙,他偶然想起了女孩关于晒太阳的话,而那天正好是个极难得的晴天。花了半个多小时,他走出了大楼,来到了楼前的空地上,阳光穿过他的身体,不曾留下影子,却带给他实实在在的温暖。但他还来不及欣喜,那温暖便化为了一股撕曳着他的恐怖力量,瞬间将他像撕烂一张废纸一样扯得粉碎。
4/4 首页 上一页 2 3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