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评价江南的龙族 如何评价《龙族 4 奥丁之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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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是怀念与憧憬的天平,当它倾斜得颓然倒下时,那些失去了目光的夜晚该用怎样的声音去抚慰。”

1.《火之晨曦》和《悼亡者之瞳》这两部分别出版于六年前和五年前的作品,在《奥丁之渊》的文本中复活、延续、更新,得以最终完结。这样,《火之晨曦》、《悼亡者之瞳》、《奥丁之渊》就构成了一个完美的三部曲。

而《黑月之潮》,是三部曲中插进来的一个华丽的剧场版。首先把握了这一点,才能从整体上把握《龙族》系列。

《火之晨曦》、《悼亡者之瞳》、《奥丁之渊》这三部曲的主题,如果一定要选一个词来命名的话,我会称之为“时光三部曲”。永恒的时光流转着怀念与憧憬,间隔开过去与未来;而能跨越怀念与憧憬的惟有成长,能跨越过去与未来的惟有命运。

命运是过去与未来的天平,当它倾斜得颓然倒下时,能够抚慰那些失去了目光的夜晚的,惟有悼亡者炽金的双瞳。

2. 为了让大家能更好地理解《火之晨曦》和《悼亡者之瞳》的文本如何在《奥丁之渊》的文本里浮现并且更新,请在想象中赋予文字以形象和质感,把《奥丁之渊》的文本本身想象成一个由具有形象的文字组成的世界,这个世界随着小说的向前推进而不断地舒展,与这个世界之外的其它世界交汇和碰撞,而这个世界本身也随着这种交汇而呈现出变化着的面貌。

就像是《龙族》中的尼伯龙根。实际上,为了让这篇批评能与《龙族》的文本尽量统一,我们不妨就将《奥丁之渊》的文本本身想象成一个由文字组成的尼伯龙根,来尝试着书写出这个尼伯龙根随着小说的推进而呈现的面貌变化的过程。小说开始,世界逐渐寂静,我们进入了文字的尼伯龙根,意义的精灵从深渊中星星点点地浮起,它们挥动着字符的翅膀回旋飞舞,唱着沉默遥远的歌。

a) 首先是从小说的楔子开始到第三章《新娘养成学院》,楚子航失踪、学生会会长版路明非亮相、陈墨瞳在“金色鸢尾花学院”的新娘修业,一直到路明非找到陈墨瞳、芬格尔带来学院遭袭的消息、三人组(或者说劫匪人质组)上路这一部分。可以毫不客气地说,在这一部分中,文字的世界呈现出的感觉是浮夸而劣质。光怪陆离,想营造所谓的“上流社会”,却充满了暴发户的气息。尤其是第三章路明非与陈墨瞳的见面,充满了各种煽情段落的堆砌,过于刻意,反而倒胃口。

一直到第四章《元老》,由于前三章的浮夸感的延续,就连这一章中几处本来应该是江南最擅长刻画的牺牲场景也没有写出冲击力。凯撒狂霸酷炫叼炸天的霸道总裁形象同样是个浅薄的平面。说实话看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在心里给《奥丁之渊》打差评了。

但是,接下来,三人组回到了路明非的家乡,某座东南沿海地区的二线城市。

仕兰中学的段落甚至比之前还要浮夸,但是,之前是暴发户强行打扮成“上流社会”,现在却是暴发户把“暴发户”三个字无比自豪地写在脸上,反而没有了前三章那种东施效颦的感觉,而是黑色幽默。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彩旗招展人山人海。二人转风格的喧嚣里,一种浓郁的空虚感在文字的世界中飘散,酒席上觥筹交错,高中时的小伙伴们显得面目可憎。

空虚感在这里到达了极点。然后,入夜了。

b) 其实,从苏晓樯喝多了开始说醉话处起,这个文字的尼伯龙根中,有什么东西就开始变化了。从楔子到这里从未停止的喧嚣渐渐远去、消失,世界变得越来越静,站在这个世界中对话的人物们自己却还没有发觉。

苏晓樯讲着她累得不行的时候就想起来以前看“路明非”打篮球一看就是一下午,陈墨瞳在酒桌上无意中说出了上杉绘梨衣说过的台词。其实这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安静的夜色已经笼罩,只是这时候尚被酒店包间的墙壁隔离在外。

在笼罩着文字尼伯龙根的夜色里,时光留下的痕迹开始消退,过去正在这个世界里浮现。路明非起身离席,路过嘟囔着醉话的赵孟华,走上酒店顶楼的天台。远处的灯光仿佛潮水。

从路明非踏上天台那个瞬间开始,《奥丁之渊》在文本上进入了——或者说回到了——《火之晨曦》的文本。那是一个六年前的、由文字和情绪组成的世界。文字的尼伯龙根延展进六年前的文字所安息的时间和空间,那些《火之晨曦》的文字、词句和情绪又活过来了,在《奥丁之渊》中幽幽地上浮到了表面。

这是《火之晨曦》第一幕中的文字:
他觉得心里乱糟糟的,没有下楼,沿着楼梯一路而上。这栋楼没电梯,最高就七层,顶楼天台是呜呜作响的空调机组和纵横的管道。物业在楼道里设了一道铁门,写着“天台关闭”的字样。其实不关闭也不会有人往那上面跑,通往顶楼的楼梯有点恐怖电影的感觉,堆满了纸箱子、两台破马达和一些七楼住家扔掉不用的破沙发和木茶几,所有东西都落满灰尘,间隙小得落不下脚。
路明非在那些小小的间隙中跳跃,就像一只轻盈的袋鼠,他清楚地记得每一处落脚点,譬如纸箱子里罩着的两块板砖、破马达坚硬的底座和那个木茶几唯一一条没断的腿,这些落脚点仿佛一连串岛屿,帮他渡过这个垃圾组成的海洋,对面就是那道铁门,铁门外咫尺阴影,万里星光。
路明非从铁门上最大的那个空隙钻了出去,站在满地星光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眺望夜空下的城市。
这是他秘密的领地,这几年每个下午他都在这里发会儿呆,然后跟婶婶说他在外面邮局的长桌上写作业。
夜空下整个城市的灯都亮了起来,商业区的霓虹灯拼凑在一起,虚幻不真,坚硬的天际线隐没在灯光里,那些商务楼远远的看去像是一个个用光编制出来的方形笼子,远处是一片宽阔的湖面,毗邻湖边,这座城市最繁忙的高架路上车流涌动,高架路就从路明非家的小区旁经过,从这个位置看过去,路明非觉得那些车灯组成了一条光流,这条光流中的每一点光都是一只活的萤火虫,它们被这条弧形的、细长的高架路束缚在其中,只能使劲地向前奔,寻找出口。
但是永远不会有出口。这是《奥丁之渊》:
福园酒楼其实就在叔叔家的小区旁边,楼顶也是那种装有冷凝机和排风扇的大天台。路明非踏上了天台,深深地吸了口气。
雨已经停了,夜风中有一丝凉意。天台上居然还有个锈迹斑斑的篮球架,可能是厨师们自己装来玩的。
他靠在篮球架上,望向CBD的方向,没来由地安静下来,一颗心缓缓地落回原位。时间过去了那么久,他还是很喜欢天台上发呆的时间,感觉跟世界之间有一段距离,既不近也不远。
这些年他去过了很多地方,也在很多地方俯瞰过,每个地方的景色都比这个小区的天台好,可这座天台总在他的梦里反复出现,很多次他都梦见自己还是个高中生,坐在老楼铅灰色的天台上眺望,远处的灯光汇聚,仿佛潮水,随时都会汹涌过来。我们再回到《火之晨曦》的第二幕:
影院门口的车灯下停着一辆车,诺诺为他把车门拉开,那是一辆是红得像是火焰的法拉利599 GTB Fiorano,路明非看汽车杂志,知道这东西差不多要500万。他犹豫地看看诺诺,猜测这东西是不是诺诺偷来的。他现在心目中的诺诺是个小巫婆和飞天小女贼,无处不在,无所不能。
……
他坐进去了,诺诺为他合上了车门,而后钻进驾驶室发动了引擎。法拉利如一匹脱缰的野马般蹿出,路明非知道他距离自己的过去越来越远了,可没有回头。火红色的法拉利在夜色下的高架路上奔驰,高架路的两侧灯火通明。诺诺开起车来极其火爆,仗着良好的加速性能和扎实的底盘在车流里穿梭,把一辆又一辆车抛在后面。他们两个人上了车之后再也没说话,路明非看着外面飞速流逝的灯光,觉得自己在做梦,现在他变成了这道光流里的一只小萤火虫了,和其他萤火虫一起涌向前方,不知道前方是否有个出口,更糟糕的是,方向盘还不在他手里。之前引用的“从这个位置看过去,路明非觉得那些车灯组成了一条光流,这条光流中的每一点光都是一只活的萤火虫,它们被这条弧形的、细长的高架路束缚在其中,只能使劲地向前奔,寻找出口”这一段,与“现在他变成了这道光流里的一只小萤火虫了,和其他萤火虫一起涌向前方,不知道前方是否有个出口”相呼应,这两段文字,一段路明非在天台上眺望,一段陈墨瞳接路明非上车,就组成了《火之晨曦》中最重要的、具有象征色彩的两个关键场景。

这两段文字里蕴含的情绪,也就是整个《火之晨曦》中弥漫着的情绪。在《火之晨曦》中,书写在天台上眺望和被陈墨瞳接上车这两个场景的笔触都充满怀念的色彩,如果将其翻译为英文,我想这两个段落所使用的时态都应该是过去时。路明非在天台上、在陈墨瞳身边的副驾驶位上对未来所怀的憧憬,是发生于过去的憧憬,这憧憬本身就让人怀念。

《火之晨曦》就是这样一个纯粹关于成长的故事,它并没有太多太宏伟的主题,只是单纯地书写着在天台上眺望的叫路明非的少年被一个叫陈墨瞳的女孩子接上了车,走上一段未知的道路,他的成长的天平两端,满溢着他的怀念与憧憬。

而天台上眺望的场景就将《奥丁之渊》带回了这种情绪。随后《奥丁之渊》的第六章:
这时明亮的灯光扫过长街,浑厚的发动机声由远及近,一辆火红色的法拉利轿车碾过积水,缓缓地停在了他面前。
车窗玻璃降下,首先跃入他眼里的是那对银色的四叶草耳坠,然后才是暗红色的长发,梳成长长的马尾,用紫色的流苏带子扎好。
“上车啦帅哥,我载你一程。”诺诺目视前方,漫不经心地说。
……
他绕到副驾驶座那边的车门,开门上车,端端正正地坐好,给自己系上安全带。诺诺熟练地发动挂档踩油门,法拉利咆哮着化为红色的闪电,溅起高墙般的水幕,瞬间就消失在长街尽头。
“是原来那辆么?”路明非问。他直视前方,雨刷器荡去车窗上的层层雨水。
“不是,另一辆。”诺诺淡淡地回答。现实世界中的六年之后,《奥丁之渊》里陈墨瞳再次接路明非上车,《奥丁之渊》中最具有决定性和最精彩的情节就发生在这个夜晚,而这个夜晚的开端,火红的法拉利在二线城市无人的街道上行驶,我们站在文字的尼伯龙根中注视他们,知道这个场景是过去的回放。然而这回放的场景又与过去有微妙的不同。在《火之晨曦》,他们行驶在灯火辉煌的高架路上,如同光流中的一只萤火虫,向未知的未来寻找出口;这个场景的情绪在惶惑中更多地带着对未知前途的憧憬。而在《奥丁之渊》,他们行驶于老城区深夜空旷的长街,我能想象街道两边有昏暗的路灯,或许还有晚睡人家的灯火划过夜色;这个场景就像是一场沉默的祭奠。

《火之晨曦》的文本在《奥丁之渊》中回放出来时,憧憬的色彩淡去了,剩下的只有怀念。《火之晨曦》的结尾是路明非在日记里向往着陈墨瞳的白色芭蕾裙,这样的结尾怎么可能是一个关于成长的故事的真正完结呢?关于成长的故事的最终完结,只能是成长的天平最终向着某一个方向倾斜得颓然倒下,而江南为路明非成长的天平所选择的倒下的方向是怀念。所以我才说,《火之晨曦》的文本在六年之后得到了延续和更新,在《奥丁之渊》中它才最终得以真正地完结。

此外,其实这一部分还有一个《火之晨曦》的梗。《奥丁之渊》:
这些年他也坐过不少的好车,可如果要他说世界上最好的车是什么,他会下意识地说是法拉利。没什么理由,虽然它没有布加迪威龙跑得快,但好像就只有它跑得赢时光。
而《火之晨曦》里:
他听说过曹操有一匹好马叫做“绝影”,快得连影子都追不上它,路明非于是想着那匹马应该是全身金色的皮毛,永远奔跑在阳光里,光与暗的分际永远在它背后,每当黑暗就要追上它,它便会再一次发足狂奔。可是他打三国无双的时候发觉这匹马居然被画成了黑色。
他们此刻奔驰,不知目的地,只是随性,就像男侠女侠发神经踢了人家的场子,从此就决定去浪迹江湖,整个世界在他们背后喊打喊杀。只要跑得够快他们就能跑掉,如果他们骑着“绝影”。
他想记录一下这个瞬间,记录这次逃亡。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所谓绝影只是一个传说,布加迪威龙是世界上最快量产跑车,可它跑不过时光,也跑不过早已被注定的命运。《火之晨曦》里的这一段是卡塞尔学院被入侵了,路明非和陈墨瞳开着车放着《斗呀斗呀斗地主》在学院边上兜风。虽然号称是卡塞尔学院的故事,但其实《晨曦》、《悼亡》、《奥丁》这三部曲里的精彩场景绝大部分都是在中国,大部分就是在路明非老家那个二线城市,这里提到的这一段情节基本算是绝无仅有的发生在卡塞尔学院又写得比较精彩的了。我在高中的时候读这一段,就很喜欢“可它跑不过时光,也跑不过早已被注定的命运”这句,没想到大学快毕业了能看见这句话变成一个梗在另一本书里再出现一次。

c). 《奥丁之渊》第六章里写路明非和陈墨瞳到了医院之后调查楚子航母亲这一段,写得极其优秀。表面上,没有什么惊险,气氛还因为呆萌阿姨苏小妍而显得颇为轻松。但实际,令人不安的氛围已经在字里行间浓重地累积,阴郁的乌云渐渐密布。

《奥丁之渊》全书最精彩的部分,在这里已经开始蓄势。

路明非推开医院的玻璃大门,诺诺打着一把伞,站在无边的风雨中。
……
路明非扭过头,看着几米之外的狂风暴雨,竖起衣领遮挡冷风到达医院之前,也提到了“空荡荡的街上一片沙沙声,透明的水花在薄薄的积水上跳动”,说明也在下雨,不过是小雨。而在路明非在医院里的这段时间内,雨已经下成了暴雨。而暴雨在《龙族》系列中有着明确的象征意味。文字的尼伯龙根中,有新的东西随着暴雨渐渐地走近了。

高高堆起的乌云的阴影之下,终点之前,延续自《火之晨曦》的文本和情绪继续舒缓地流动:
“你是我的马仔,我说过要罩你,我当然罩你。”诺诺一字一顿,“你当我说话是放屁么?”
诺诺丢下伞,上前几步,给了路明非一个强有力的拥抱。雨太大了,伞也不管大事,她的校服湿了大半,却带着发酵般的暖意。
路明非呆呆地闻着她身上的香味,眼泪慢慢地流了下来,此刻他既不喜悦也不悲伤,那颗心妥妥地回到了原位。
“别想太多,这个世界上总有在乎你的人,没准还不止这几个呢!”诺诺拍打着他的后背,“你有朋友的好么?”
路明非偷偷擦去眼泪,尽力用平稳的声音说,“师姐,我到现在才觉得你真的回来了……”
他反过去抱住诺诺,但不敢用力,只是有个很虚的拥抱动作,把下巴放在她的肩头上。这是一个在《火之晨曦》中没有完成的拥抱:
诺诺看他那双低垂的眼睛,看他眼里明明白白地写着“我挺伤心”四个字,心里有点软了,忽然伸出双手把路明非的脑袋抓得一团糟,大声说,“你现在看起来好像那只被狗熊拿去擦了屁屁的小白兔诶!”
路明非被她气得几乎要打嗝,“你才被狗熊擦了屁屁,你全家都被狗熊擦了屁屁。”
诺诺也不生气,张开双臂,歪头看着他,“来,小白兔,拥抱一下!”
……
“我以前老是自己玩,没人陪我玩,规则不熟悉。”诺诺一边说一边低着头蹦,深红色的发梢一跳一跳。
路明非看着她的背影,看着丝绸套裙裹着的、春竹般的腰,忽然有两个完全迥异的感觉,一个是那背影有点孤单,一个是刚才不抱真是可惜了!这是《火之晨曦》中陈墨瞳将路明非接出来之后的场景。同样是在两个人开着一辆深红色法拉利的情节之后,同样是路明非感到自己不被这个世界需要,而《火之晨曦》中拥抱没有实现,《奥丁之渊》中陈墨瞳则是直接给了路明非一个强有力的拥抱。

就在《火之晨曦》的同一场景中路明非答应了加入卡塞尔学院,这是全书的一个转折点,而《奥丁之渊》中这个拥抱之后同样是全书的转折点。我们站在文字的尼伯龙根之中,能看见正在逼近而两个人物尚未察觉的阴影,在这转折点上路明非走向前方等待着的命运,过去与未来的天平在命运的节点颓然地倒下,而在这天平的过去一侧被放下的最后那个砝码,是在《火之晨曦》中没有完成而在《奥丁之渊》中完成了的他们之间的拥抱。

到此为止,路明非和陈墨瞳的逃亡正如《奥丁之渊》第七章开头所言,就像是一场长长的假期,他们开车行驶在路明非的老家,延续的是《火之晨曦》中那个伤感却又温暖的、没有什么宏大的主题而仅仅关于成长和追怀的故事,楚子航的失踪只是一个淡淡的、其实无关紧要的背景。但就是在接下来,陈墨瞳发现刚才楚子航母亲所住的医院是一家精神病医院,楚子航的存在终于真实地浮现。后面当路明非和陈墨瞳已经进入了那个暴雨的尼伯龙根,陈墨瞳说,“从我猜到真相的那一刻开始,我忽然觉得有人就在我们身边,盯着我们。”从这一瞬间起,有些东西就醒来了。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奥丁之渊》从《火之晨曦》延续的那个纯粹的、关于成长的单一主题结束了,《奥丁之渊》的文本从《火之晨曦》的文本退出转入《悼亡者之瞳》的文本。之前舒缓而忧伤的节奏剧烈地变奏,过去与未来的天平开始颓然地倒下。文字的尼伯龙根坠向了《悼亡者之瞳》序章之夜的那场暴雨。

3.陈墨瞳发现楚子航的母亲住在精神病医院的那个瞬间,楚子航的存在真实地浮现出来;然后法拉利高速过弯,他们准备开车返回刚才的医院。

暴雨滂沱,枝条在风中狂舞,能见度极低,只有眼前一条道路呈弧线状延伸出去,没入黑暗之中。
……
这时后方有光照了过来,光源高速地接近。在这条风雨肆虐的高速公路上,竟然有人开车开得比诺诺还疯。
……
“见鬼!”诺诺低吼。
路明非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因为他在那辆车的尾部看到了两个M拼成的标记——那是一辆迈巴赫,迈巴赫62S,世界上最昂贵的轿车之一。
在楚子航的灵魂黑夜——那个改变了楚子航一生的夜里——他就是和父亲开着一辆迈巴赫轿车,行驶在无尽的暴风雨中。
……
冷汗“唰”地涌了出来,路明非的衬衣顷刻间就湿透了。连最后的侥幸之心也没有了,他们正行驶在那条神秘的高速公路上,这么多年过去了,那辆幽灵般的迈巴赫轿车仍在狂奔!《火之晨曦》是一个关于过去的故事,它关于怀念,关于那些过去的、本身就让人怀念的憧憬。这个故事在现实世界的六年后浮现在了《奥丁之渊》的文本中,而到了这里,随着之前轿车中放着的《悠长假期》里的老歌戛然而止,它的故事作为主线再一次隐没了。

就在那辆在这么多年过去之后仍在狂奔的幽灵般的迈巴赫轿车从雨幕中浮现的那个瞬间,我们就能感受到,《悼亡者之瞳》降临在了《奥丁之渊》的故事里。对于随着这辆迈巴赫浮现而降临的是什么,我们的感受要比置身于故事中的路明非和陈墨瞳敏锐得多。

因为即使是路明非也只是听过楚子航语焉不详的讲述,对他来说,从过去中浮现出来的是楚子航讲述中的那个尼伯龙根,仅此而已。但是,我们,是站在楚子航的第一人称视角阅读过《悼亡者之瞳》的。所以,站在文字的尼伯龙根里,我们能看见就在那辆迈巴赫浮现的那个瞬间,整个《悼亡者之瞳》的文本已经在场了。

此时此刻,《悼亡者之瞳》的故事和文本是作为我们——阅读者——的记忆而在场的。作为阅读者的我们置身于文字的尼伯龙根里注视着《奥丁之渊》的故事,而《悼亡者之瞳》作为五年前的记忆苏醒于阅读者的瞳孔之中。此时此刻,《悼亡者之瞳》的故事和文本还不能真正完整地进入到《奥丁之渊》的故事和文本里,就好像奥丁此时此刻还不能真正完整地离开那个尼伯龙根进入《奥丁之渊》中的现实一样。但是,正如《悼亡者之瞳》从书名就蕴含了的意味,它的故事和文本从这一瞬间起就已经在文字的尼伯龙根里透过作为阅读者的我们的瞳孔,向《奥丁之渊》的故事和文本投以在场的注视。

透过对我们的记忆,我们能知道,路明非和陈墨瞳正在进入的零号高架路,将带来的是命运的断裂。正是《悼亡者之瞳》序幕的暴雨之夜,除了雨声只有永无尽头的寂静的零号高架路上,楚子航与他的过去之间的纽带被强行地撕裂了,再也无法弥合,从此楚子航再也不能与他的过去达成和解。他只能通过每天晚上睡前从头到尾地重温那个雨夜的每一个细节来阻止自己遗忘,以疼痛和哀悼作为献给过去的祭品。

对于亡者的哀悼,本来总会在达成过去与现在之间的和解之后停止,之后总是伤感但释然的怀念,与对现世的憧憬并存。然而楚子航的过去与现在永远不能达成和解,他也就永远不能释然地追怀,憧憬更是过于奢侈,对他来说锥心刻骨的哀悼永远不会结束,“悼亡者之瞳”,正是对楚子航永不熄灭的黄金瞳最贴切的评价。

要记住,《悼亡者之瞳》的第一主角是楚子航,而不是路明非。而《悼亡者之瞳》整本书的重心,全在序幕。这本书想讲的故事在序幕就已经讲完了,剩下的部分,只是对于序幕中的那个暴雨之夜的漫长的祭奠与锥心刻骨的哀悼,无法和解,无法释然,没有出口。后来曾经有短暂的一瞬,耶梦加德似乎可以成为这个出口,将楚子航从他断裂了的过去中解放出来;但最后也只是成为了又一次血祭,楚子航在耶梦加德那间素净的小房间里躺下来,清楚地知道睁开眼睛的时候将不会看见阳光里天使低头;更多同样地只能哀悼但是不可能与之达成和解的记忆增加在他以不熄的黄金瞳永远地注视并以重温作为祭奠的、断裂的过去里。

这是弥漫于《悼亡者之瞳》的文本中的沉重,而随着《奥丁之渊》里那辆迈巴赫在暴雨的高架桥上浮现,这种本来属于楚子航的沉重透过我们的记忆而从文字的尼伯龙根压向了路明非和陈墨瞳,在《奥丁之渊》中获得了在场。

江南在书写路明非和陈墨瞳的时候,笔触总是轻快的,却又似乎永远带着一丝追怀,这种轻快与追怀相交融出的气息让人想到成长的主题,这是属于路明非和陈墨瞳之间的固有气息,弥漫于《火之晨曦》的文本。而现在弥漫于《悼亡者之瞳》文本里的、本来属于楚子航的、由命运的断裂而产生的沉重与悲怆向他们压下来,沉重与悲怆的气息与这两个人之间的固有气息交汇,混合出鸡尾酒般的、奇妙的质感和层次感:
“停车!”诺诺从侧写的状态中解放出来。
……
“谁教你开车的?”车停了下来,这是诺诺的第一句话。
……
“你考试的时候教官是人在你的车上,高呼说行了行了停车我让你及格可以了吧?所以你才及格了么?”诺诺没好气地说。
……
“师姐你说停车……”
“那你作为马仔很合格是不是?我叫你停车你就把刹车踩到底?”
……
“你知道我刚才为什么叫你停车么?”诺诺低声问,“因为我感觉到七年前的那个夏夜,楚子航的父亲应该也是在这里狠狠地踩下了刹车……他们在这里……遇到了什么。”
“我们该怎么办?”路明非问。只要诺诺在就是诺诺发号施令,虽然他很清楚诺诺会做什么样的决定,但他还是要问问再说。
“下车咯,就当作一场宴会去赴它。”诺诺果然是这么想的。这一段很好地体现出了鸡尾酒般的气息,这样轻快而值得怀念的段落出现在《悼亡者之瞳》序幕的回放里,是《火之晨曦》文本和《悼亡者之瞳》文本在《奥丁之渊》的文本里发生的奇妙的混合。这种倒错感微妙而动人,其精彩的文学效果就是我认为《奥丁之渊》同时延续了《火之晨曦》和《悼亡者之瞳》却又同时超越了二者的原因之一。

从这处引文能看到,路明非和陈墨瞳已经换成了路明非开车而陈墨瞳坐副驾驶席。这是之前发生的一个必须注意的细节:
“师姐,你在路边停一下车。”路明非轻声说。
诺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还是道旁停车,等着听他接下来说什么。
路明非撩开风衣,抽出藏在那里的沙漠之鹰递给诺诺,“这枪师姐你熟,你拿着。我来开车,我开车的技术还过得去。”
诺诺看了看路明非的眼睛,并没有大惊小怪而是接过沙漠之鹰,快速地检查了弹仓和击簧,下车和路明非交换位置。这个细节必须注意是因为从陈墨瞳和路明非在这里交换位置起,在这座暴雨的零号高架桥,路明非就处在了楚天骄的位置上。这是这两个人的第一次对应。从这里起,路明非的形象随着逐渐的调整,在《奥丁之渊》接下来的部分里开始一点一点地与楚天骄的形象重合。这种重合在小说的最后得到完成,而这两个人形象的逐渐重合也是《奥丁之渊》接下来部分里最重要的线索之一。

接下来奥丁的出现和与死侍的战斗仍然是《悼亡者之瞳》序幕的回放,路明非和陈墨瞳出现在楚天骄和楚子航的故事里产生的微妙动人的倒错感前面已经叙述了。战斗部分需要注意的一点是他们放弃了那辆法拉利而换进了楚天骄的那辆迈巴赫。路明非和陈墨瞳就这样更进一步地契合进了《悼亡者之瞳》序幕的故事。

此外那辆迈巴赫能被路明非的声音启动也是个有意思的伏笔。《悼亡者之瞳》里楚天骄说这辆车只有他老板、他和楚子航三个人的声音能启动,看来楚天骄的老板是路鸣泽。声控启动在《悼亡者之瞳》序幕里本身就已经是个很精彩的伏笔,没想到时隔五年从这个伏笔里还能再挖掘出一个伏笔。厉害。

4. 就像之前所说的,我们站在文字的尼伯龙根中,从看见那辆迈巴赫从雨幕中浮现的那一瞬间起,整个《悼亡者之瞳》文本的沉重就已经在我们的记忆里复苏,我们带着由《悼亡者之瞳》整个文本而得出的沉重感和不祥预感,注视着《悼亡者之瞳》的文本在《奥丁之渊》的故事中一点一点地浮现。

到路明非和陈墨瞳驾驶着那辆迈巴赫逃离了奥丁,在高架路上疾驰为止,《悼亡者之瞳》序幕的文本已经基本完成了重放:

路明非打开天窗,诺诺翻身落在副驾驶座上。
“干得不错啊笨蛋,现在有点像个S级了。”她轻声说,“好好开车,不要瞎看,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会长针眼!”
……
“我们还在尼伯龙根里。”诺诺说,“不离开这里我们就不会真正安全。”
“这条路不是没有尽头的。”路明非低声说,“我们一直往前开,应该能开出去。”
……
“那专心开车吧,开快点儿……我需要一个医生,要是能离开这里,记得带我去找医生……”诺诺无力地后仰,被她裹紧的衣襟敞开,露出腹部那个血淋淋的伤口。
她昏死过去了,苍白得像个绢人,眉宇间却又病态地嫣红,湿透的红发黏在面颊上。
路明非猛踩油门,迈巴赫发出高亢的吼叫,一路狂奔。路明非伸手按着诺诺的小腹,想要尽可能地延缓失血。温热的血像水那样漫过他的手指,那是生命在流逝。
“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他念咒似地叨叨着,希望能有用。
我非常地喜欢这一段落。首先,《悼亡者之瞳》序幕中的内容到这里已经接近结束了,作为重放,接下来他们就应该离开这个暴雨中的高架路、离开这个楚子航灵魂黑夜的尼伯龙根了。这是一种由我们对《悼亡者之瞳》的记忆投射下的轻松感。

同时,这一逃离《悼亡者之瞳》序幕的段落里也带着《火之晨曦》的追怀。

《火之晨曦》:
“我就是不明白为什幺学院在招生名单上会把他列成‘S’级,当初我才是‘A’级,要是我现在不趁机欺负欺负他,他进了学校我就不好欺负了。”诺诺的笑容有点邪恶。
《奥丁之渊》:
“干得不错啊笨蛋,现在有点像个S级了。”她轻声说,“好好开车,不要瞎看,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会长针眼!”
《火之晨曦》:
这次诺诺要死了,她的手还抓着潜水钟的舱门,眼睛已经阖上,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全部的血在水中散逸如烟。
隔着那块玻璃,路明非能够那幺清晰地端详她的脸,这个狡黠多变的女孩安静得像是睡着了。
永远地睡着了。
“不要……死……”他抓着潜水钟窗口的铜条,对着外面大喊,明知不会有人回应他。
……
“不要死!”他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不知不觉地,眼泪滑过面颊。《奥丁之渊》:
“那专心开车吧,开快点儿……我需要一个医生,要是能离开这里,记得带我去找医生……”诺诺无力地后仰,被她裹紧的衣襟敞开,露出腹部那个血淋淋的伤口。
她昏死过去了,苍白得像个绢人,眉宇间却又病态地嫣红,湿透的红发黏在面颊上。
路明非猛踩油门,迈巴赫发出高亢的吼叫,一路狂奔。路明非伸手按着诺诺的小腹,想要尽可能地延缓失血。温热的血像水那样漫过他的手指,那是生命在流逝。
“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他念咒似地叨叨着,希望能有用。透过陈墨瞳失去意识时红与苍白的色彩构图,这些段落遥相呼应。实际上我并不认为这里的这种对应是江南主动的构思,但是文字是有它自己的意志的。《火之晨曦》的主角是路明非和陈墨瞳,《火之晨曦》的轻快却又带着追怀、让人想起青春和成长之类主题的气息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固有地存在;当他们置身于以楚子航为主角的故事里,驾驶楚子航父亲的那辆迈巴赫疾驰着逃离《悼亡者之瞳》序幕的时候,《火之晨曦》的气息和片段就在这里不自觉地但是自然地苏醒、上浮,于是暴风雨之夜的尼伯龙根里微茫地闪现着三峡水库下陈墨瞳红发飘散如海藻那一瞬间的光影。

正因为这一段落在气息和情绪上的蓄势以及对阅读者记忆的调动,下一段落突然爆炸开的惊悸感才发挥到了极致:
前方出现微弱的白光,忽然间有巨大的路标牌从上方闪过,“前方还有1km抵达高速路出口,请减速慢行。”
路明非心里松了口气,果然这个尼伯龙根是有边界的,就像楚子航说的那样,他当时是一路往前开,不知何时就冲出了尼伯龙根。
……
迈巴赫带着两道一人高的水墙,撞断了前方的横杆,从两个收费岗亭中穿过。那一刻路明非往收费岗亭中看了一眼,原本雀跃的情绪一下子跌到谷底,心脏里的血仿佛都冻结了。
收费岗亭里,人影冲他挥着手,那人影黑如泼墨,挥手的动作像是告别。
迈巴赫行驶在空无一人的城市里,准确地说,这座城市的CBD区里。
暴雨倾盆,天幕像是铁铸的,盖在摩天大楼的顶上。玻璃幕墙映出灯火通明,路灯辉煌仿佛迎宾大道,红绿灯单调地变换着,迈巴赫像只奔行在迷宫中的野兽。
《悼亡者之瞳》序幕的重放完成了,但是序幕的文本没有结束。我们站在文字的尼伯龙根里,看见来自五年前的文本获得了新生,延伸进新的空间——这时候我们才知道,五年前《悼亡者之瞳》的序幕,其实是没有写完的。它需要叙述的故事也许叙述完了,但是它的主题没有完成。

《悼亡者之瞳》序幕的主题,是命运的断裂,过去与未来的断裂,从此再也不能与过去达成和解。而这种断裂,在《悼亡者之瞳》的序幕里与“0号高架路”这个尼伯龙根——这一来自于日常的现实却又扭曲而异质化的场景——紧密相连。

这种命运断裂与异质空间紧密联系的关系中,深藏着这样的隐喻:一个世界的异质性——以“0号高架路”尼伯龙根的扭曲、陌生、恐怖为象征——是一种让过去扭曲、让命运断裂的力量。这种异质性可以瓦解过去与未来之间的纽带,可以摧毁与过去、与自己和解的可能,从此再也无法憧憬、再也无法怀念。

《悼亡者之瞳》序幕需要叙述的故事,就是楚子航的命运、他所有可能的怀念和所有可能的憧憬,被一个世界所具有的扭曲、恐怖、残忍的异质性摧毁和瓦解,从此只剩下悼亡者之瞳对于过去永不熄灭的凝视和献祭,再也不存在与过去的和解,再也不存在出口与未来。

站在文字的尼伯龙根里,随着“0号高架路”的尼伯龙根在路明非与陈墨瞳之间轰然展开而拓宽为整个那座路明非家乡二线城市,我才在一种瞬间爆发的惊悚感里意识到,《悼亡者之瞳》序幕的主题——另一个世界所具有的异质性对命运的践踏与割裂——在《悼亡者之瞳》序幕的故事里根本没有完成:

整个龙族与混血种的、隐藏的世界,对于人类来说,不就是一个扭曲而异质的世界么?龙族与混血种世界那宏伟而恐怖的异质性,使得“0号高架路”正能作为对这一世界最为贴切的象征。《火之晨曦》里,未完成的拥抱之后,路明非同意加入卡塞尔学院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了进入了一个比“0号高架路”更宏大和可怖的“0号高架路”——实际上,在同意加入卡塞尔学院之后,他正是和陈墨瞳一起开着那辆火红的法拉利行驶在了高架路上,在萤火虫般的光流中寻找着未知的出口,而终有一日,“0号高架路”会在这高架路中浮现,所有的光都熄灭,他会发现所有的出口都错过在了已经断裂的过去之中。

从将现实扭曲和异质化、陌生化的意义来讲,整个龙族和混血种的世界本身就是一个无比巨大的尼伯龙根,路明非踏入其中,就意味着这个尼伯龙根世界的异质性将会呼唤着割裂他的命运、割裂他的过去与未来,从此再无带来和解的怀念,只有悼亡者无法熄灭的眼瞳。这才是在路明非、以及其他任何人踏入龙族和混血种的尼伯龙根世界那一瞬间就被其覆盖的命运的阴影。

这才是被“0号高架路”象征的主题,《悼亡者之瞳》序幕的主题、整个《龙族》系列的主题。这个主题只是在楚子航命运的断裂中被揭示了,却没有结束。而随着《悼亡者之瞳》文本在《奥丁之渊》中浮现,这一在《悼亡者之瞳》中未结束的主题也在《奥丁之渊》中浮现和复活,在《奥丁之渊》的文本里得到了延续和拓展并指向最终的完成:

他驶过了世贸金融中心、炎黄博物馆、城市天顶花园和丽晶酒店——当初就是在这里他第一次见到的诺诺,在旋转餐厅的女厕所里——每座建筑都是他熟悉的,他这种长在老城区的孩子对浮华世界曾经是那么地向往,CBD区每起一座大厦他们都会如数家珍,好像这样他们就更洋气,可现在每座建筑都显得那么扭曲,就像是随时会倒下的多米诺骨牌。
…… 
古罗马式的表盘上,雕花的铁指针缓慢地旋转,每到准点就会报时,表盘上方是一个直升机起降平台,时钟大厦是这座城市里第一座可以容直升机起降的大厦,当时学院派来接他的飞机就是从那里起飞的。
而现在,神一般的身影正站在那座平台上,他的身下,八条腿的骏马喷吐着雷霆闪电。
奥丁!他立马在时钟大厦的顶部,握着神枪“昆古尼尔”,遥望远方,就像一座古罗马英雄的雕塑。
随着“0号高架路”尼伯龙根的轰然拓展,在《悼亡者之瞳》文本里只是深深隐藏的、整个《龙族》系列真正一以贯之的主题被揭示出来:一个隐藏于日常所知世界背后的异质的世界,这个世界神一般恢弘而又魔鬼一般可怖的异质性本身就意味着进入它的少年的命运被割裂,少年总有一天会成为悼亡者,再也找不到与过去、自我、命运达成和解的出口,再也没有东西能抚慰成长和命运的天平都颓然倒下之后失去了所有目光的夜晚。

正如同这一段落对这一主题所做的广大而寂静的象征:路明非生长于斯的城市呈现为一整座由“0号高架路”延伸而来的尼伯龙根,扭曲、荒凉、寂静、异质,奥丁站在这个异质的世界的至高点手中握着命运的长枪俯瞰,路明非驾驶着那辆来自楚子航灵魂黑夜的、楚天骄的迈巴赫在空旷积水的长街上疾驰,他的副驾驶座上是一个昏迷的女孩,她的色彩是苍白与嫣红的搭配,正如同路明非在三峡水库下与路鸣泽订下交换契约时女孩苍白的脸色与弥漫在水中的血。那个女孩是路明非所有的成长、所有的憧憬与所有的怀念,现在她就要死了。

文字有它自己的意志,所有这些意象和意义在文字的尼伯龙根里相连,甚至超越作者本人主观的设计。

整个我所说的“时光三部曲”,主题就凝缩在这一个场景里面,得到了完整的揭示和象征。《火之晨曦》所讲述的成长与怀念,《悼亡者之瞳》所讲述的断裂与哀悼,全都是在为这一个场景进行的准备。终点的钟声响起,奥丁掷出命运的长枪,路鸣泽穿着葬礼的西服,神色悲戚。

路明非转过头,呆呆地看着诺诺,这时候他才觉察到那画面真是很美的,像是一幅大师之作,昏迷的女孩,宿命的矛枪,玻璃粉碎如雪,红发被气流吹开,衣衫破碎,苍白的皮肤下,暗青色的血管跳动,就像是在神罚下惊恐不安的群蛇。
所有的元素都暗示着同一件事,那就是死亡。死亡到来的那一刻,仿佛一场盛大的美。
路明非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只有在时间静止这种匪夷所思的状态下你才能那么平静地接受甚至说是欣赏死亡,要是这件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他面前发生,他必定是怒吼或者惊叫。
这种状态下他能格外清楚地意识到死亡的强大,那种力量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就像黑夜静静地替换白天那样。
他回过神来,路鸣泽已经走远了。背影留在后视镜里,他哼着一首孤单的歌,双手抄在裤子口袋里。路明非大声地喊他,可他不回头也不答应。
被冻结的时间开始融化了,路明非感觉到风开始流动,悬浮的雨滴微微震颤,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止那命运的发生了,昆古尼尔一毫米一毫米地推进,诺诺的皮肤炸裂,溢出丝线般的鲜血……她自己对此毫无知觉,昏迷着蹙着修长的眉。
路明非默默地看着她,抚摸她的面颊,他有点想要吻一下诺诺,趁她还活着,反正诺诺不会知道,可是那种不会被察觉的吻跟吻一个死人有什么区别呢?透着一股猥琐,所以路明非只是抚摸她的脸。
时间冻结彻底终结,仿佛玻璃崩碎时“啪”的一声,路明非扑了出去,再也不顾昆古尼尔上凝结了多少死亡的意志,他狠狠地抓住那支矛,同时想用肩膀把诺诺撞出去。
但他什么都没法改变,巨大的惯性带着他的双手,倒像是他抓着矛刺进了诺诺的心口,他狂吼说不不不不不……世界漆黑一片,温热的液体像泉水那样浸没他的双手。
这个段落里,《火之晨曦》的文本和气息再一次地浮现:
他扯过索子,缠在诺诺手腕上,狠狠地打了个结。最后想了想,拍了拍她的脸,这个便宜还是要占的,也许是最后一个便宜了。
“师姐……这一次我真觉得自己很够意思了……可你就不睁开眼睛看看我。”他松开了手中的索子,仰头看着如天使升天而去的诺诺,在腰间铅坠的拉扯下沉向漆黑的深水。
路明非默默地看着她,抚摸她的面颊,他有点想要吻一下诺诺,趁她还活着,反正诺诺不会知道,可是那种不会被察觉的吻跟吻一个死人有什么区别呢?透着一股猥琐,所以路明非只是抚摸她的脸。

所不同的是这一次是道别。来自《火之晨曦》三峡水库水下的动作,在这里浮现出来,看上去如同葬礼的天空中低回的一只归鸟。

这是盛大而美丽的死亡,命运断裂,天平倾覆,曾经的怀念与憧憬全都已经坠向失去了目光的夜晚。文字的尼伯龙根里,意义的精灵们飞旋的轨迹将所有的字符和意象遥遥相连,它们唱出恢弘的咏叹调,寂静而悲怆的歌声在这一刻达到最高潮,所有的主题都得到完整的展现。

5. 到这里,《奥丁之渊》的主题,乃至于《晨曦》、《悼亡》、《奥丁》这三部曲的主题,已经完成了自我的揭示。从《火之晨曦》中的那个夜晚路明非答应陈墨瞳加入卡塞尔学院一直到现在为止,龙族与混血种的世界的真相才终于向路明非展现了出来:这个世界与人的世界是异质的,如同一个世界尺度的尼伯龙根,属于人的生活与成长终将在这种异质性面前断裂,这就是踏入这个世界时就决定了的命运——对路明非来说,这一点终于以最残酷的方式得到了证明。

那么接下来剩下的问题就是,对于这样的真相,要如何去面对。

与楚子航相比,路明非的幸运之处在于,真相对于他的揭示是一个梦境——虽然是真实的梦境,但毕竟不是现实本身:
雨哗哗地下着,世界漆黑一片,路明非从方向盘上抬起头来。
他在一辆车里醒来,车停在高速路边。
不是迈巴赫,而是法拉利,有人在外面使劲地敲着车窗。居然是芬格尔,那家伙披了一件雨衣,塑料兜帽上往下哗哗地流水,侧方不远处停着那辆比亚迪,打着双闪。路明非和陈墨瞳仍然坐在那辆火红色的法拉利之中,它所象征的成长以及在路明非和陈墨瞳之间固有的轻快而追怀的气息仍然在。这毫无疑问是让人释然的段落,对阅读者的调动与转折的精彩程度甚至不亚于之前路明非和陈墨瞳从“0号高架路”进入尼伯龙根的城市那一段。

但这对路明非来说其实也是另一种不幸,因为命运的断裂已经真实地向他展现了,那断裂必将发生,他身边的人仍然真实而美好地存在着,他却不得不以悼亡者的眼瞳去注视,这种痛苦甚至可以说比命运的断裂带给楚子航的痛苦还要残忍和剧烈。

《奥丁之渊》剩下部分的主题,就是路明非去学会如何面对已经向他揭示出来的世界的真相与命运的断裂。

正如之前路明非和陈墨瞳交换驾驶位的时候我所说的,从路明非坐到楚天骄的驾驶位那一时刻开始路明非的形象就开始与楚天骄的形象一点一点地走向重合。路明非学会如何去面对命运的断裂这一过程,就是他一点一点地走入楚天骄这个人物的过程。

路明非与楚天骄这两个人物的对应并不是从《奥丁之渊》才开始的。在《悼亡者之瞳》中他们两个人的对应就已经有了最初的浮现。
《悼亡者之瞳》:

“嗯,”路明非点点头,“因为那样她喜欢的不是我。其实我连Aspasia是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没有恺撒的品味,更没有Mint俱乐部的会员卡。我根本请不起她吃那么贵的饭,我的信用卡还欠着钱。请她吃意大利菜的其实是恺撒,恺撒当然好咯,是女生都会喜欢恺撒吧?换了我就算请客只能在摊子上吃拉面……但是只能请得起拉面的那个我也希望有人喜欢我……”他抓了抓头,忽然觉得有点窘,“说乱了……”
“我能理解,”楚子航幽幽地说,“以前有个人只会开车,希望别人会喜欢只会开车的他。”
路明非懵了,把楚子航这句话才脑子里横拆竖解了很多遍,愣是没明白什么意思。他只能放弃了,摸出手机点亮屏幕。
路明非不能明白楚子航所说的话,但我们是可以明白的。《悼亡者之瞳》中楚子航之所以拼尽所以地帮助路明非,就是因为他在路明非身上看见了楚天骄的影子:路明非和楚天骄都在另一个异质的世界里拥有血统、地位和力量,很多东西其实唾手可得;但他们留恋这一个世界,宁愿在这一个世界里做一个窝窝囊囊、没有出息、伏低做小、脸皮厚如城墙、永远不靠谱不着调的自动吐槽机,也不愿意割舍与这个世界的联系;他们隐藏自己的强大,因为他们怀念这一个世界里的其实并没有多少价值的记忆,就因为这一点点温暖而不愿意离开,虽然等待着他们的另一个世界尽管扭曲可怖但又是那样的瑰丽和宏伟。楚天骄对楚子航说,“你将来就明白了。”而楚子航终于明白了这些的时候,楚天骄已经死了。

楚子航对路明非的帮助里面所带有的,是他对楚天骄刻骨铭心的愧疚。

《悼亡者之瞳》:
“试启动之前我有件事跟你说,”楚子航透过已经没了挡风玻璃的前窗看向镰鼬狂舞的黑暗里,“其实你一样会有机会,但是机会抓不抓得住在每个人自己。”
“你在说什么?”路明非茫然。
“如果喜欢谁,就满世界去找她,别等她来找你,她肯能也在等你……别让她等得对你失望了。如果你喜欢的人要嫁人了,就跟她表白一下,就算为此要把她婚车的车胎打爆也没什么,这是你说出来的最后机会。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没价值,连陪葬品都算不上。”
“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没价值,连陪葬品都算不上。” 楚子航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想他心中应该在想着他父亲对他母亲的感情。楚天骄死了之后楚子航才终于明白了他对苏小妍的感情有多么深刻,但那种感情已经被楚天骄带进坟墓了,那么这样深刻的感情其实又有什么价值呢?苏小妍还是没心没肺地和他继父生活着,好像已经完全不记得还有过楚天骄这么一个人了。楚子航对路明非说的这句话,其实是对于楚天骄的带着不平与孤愤的哀悼。

而楚天骄在《悼亡者之瞳》中其实只是一个高高跃起挥刀的背影,在《奥丁之渊》里,这个人物才真正开始完整地浮现出来。

除了路明非走入楚天骄这个人物的过程之外,《奥丁之渊》剩下部分在另一方面是将“世界的异质性带来命运的断裂”这一主题的内容进一步丰满的过程。“世界的异质性”,是存在于现实的世界与龙和混血种的世界之间的异质性。为了丰满这种异质性,《奥丁之渊》需要对现实的世界、对于路明非在这个世界中的过去加以更进一步的丰满。

先是市立图书馆的段落。这也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段落。
在这一段落里,首先,现实的世界、路明非老家的二线城市在文本中更进一步地展开了。
风雨之夜,市立图书馆。
这是一座颇有年代的苏式建筑,红砖外墙,白色屋顶,巨大的立柱,屋顶上还装饰着金色的五角星。
当年它是这座城市里的招牌建筑,叔叔说小时候他们春游就去市立图书馆,在图书馆里坐坐,就觉得自己在知识的海洋里游了个泳。如今它已经很过气了,馆藏图书也很久不更新,只有一批以前做党政工作的老干部喜欢泡在里面看免费报纸。
……  
他们脱掉雨衣——这些天连续暴雨,打伞都不好用了,大家出门都用雨衣把自己裹起来——踏入巨大而陈旧的阅览室,桌椅看起来是六七十年代传下来的,两侧的书架上站着封皮严重磨损的精装书,空气里有股淡淡的发霉味儿。把这一段拿出来是因为我的老家是跟江南的老家等级差不多的另一座二线城市,市里也有这么一座我经常去的公立图书馆。看到这里的时候感觉像是触及了自己记忆的一个角落。

就是在这种细节里面,文本里的这座二线城市、路明非作为一个普通人生长于其中的世界,才有了越来越真实的质感。这也就使得对两个世界之间的异质性、两个异质的世界之间的冲击与断裂的叙述,变得愈发地有重量。

其次,在这一段落里,楚天骄和楚子航——在这里他的名字叫鹿铭——在扎成捆的泛黄旧报纸之间浮现。以此为过程中的一个点,楚天骄由一个背影越来越完整和立体地走入《奥丁之渊》的文本。

最后,这一段落的小高潮是奥丁从镜子里走出,重复和提醒了路明非在之前的真实的梦境里所经历的命运的断裂。这里写得非常精彩。

镜子的表面如水波那样颤动,金光破碎,火焰喷射,梦中的恶魔就要通过镜子跨越现实和虚幻的边界,而他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束手无策。
他发出尖利的嘶叫,发疯似地扑向诺诺,把她压在身下,尽管他知道这根本没用,昆古尼尔,那件武器根本不是靠精准的轨迹来命中的,把它和标靶连在一起的,是命运的丝线。
诺诺惊叫着想要推开他,可这一次路明非紧紧地抱着她,令她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不知何时这个衰仔变得那么强壮了,她被路明非抱着,像是被狮子摁住的鹿。
……
这一刻,外面的风雨声变得那么清晰,狂风暴雨雷霆闪电,诺诺的惊呼、芬格尔的惊叫都扭曲了,他闭上了眼睛,唯一清晰的感触是诺诺头发里的气息……这让他想起那一年在三峡水库里,当时他也是这样紧紧地抱住了昏迷的诺诺,她的头发如海藻般在水中飘动,发间好像也是这样的香气。
真搞笑,这个时候他居然还有这种绮念,想着女孩发间的香气,其实他就要死啦,他的女孩也要死了。而且在水中他怎么能闻到诺诺的发香呢?只是自欺欺人的幻觉。
昆古尼尔突出了镜面,奥丁即将破镜而出,这时候时间停顿,风雨也停顿,寂静得仿佛太古洪荒。
注意“他闭上了眼睛,唯一清晰的感触是诺诺头发里的气息……这让他想起那一年在三峡水库里,当时他也是这样紧紧地抱住了昏迷的诺诺,她的头发如海藻般在水中飘动,发间好像也是这样的香气”这一句。在路明非的命运断裂的时刻,陈墨瞳永远会在场,而路明非和陈墨瞳都在场的时刻,就总会回响起《火之晨曦》之中的字词。

这是对路明非的一个冷酷的提醒,他的命运已经断裂了,身边真实的、可以触及的人只是回光返照的假象。在命运断裂之后又把他所怀念的过去送回他身边,却又明确地提醒他这种明明还在身边的怀念其实已经永远地失落了,这就是命运对待路明非比楚子航残忍之处。

6. 接下来的从第九章《无限循环之梦》起的部分,对于“路明非学会如何去面对命运的断裂”这一主题采用了一个很巧妙的处理方式,即双线叙事,而在双线中路明非的这条线又采用了“循环之梦”的设定。

就像之前所说的,命运断裂之后,能做的就只有以悼亡者的眼瞳,以永恒的凝视和重温作为对已经永远失落再也无法和解或者怀念的过去的献祭。这种重温,对楚子航来说就是他一次一次的自虐式的、不遗漏任何一个细节的回忆,而对路明非来说则是在路鸣泽为他制造的无限循环的梦境之中一次一次地重新经历那个命运断裂的夜晚。

而路明非境遇的独特之处则在于,命运的断裂虽然已经确定但在现实中还尚未到来,他的哀悼在断裂之前就已经开始了。所以,他以凝视和重温作为献祭的过程,同时也是他为断裂在现实中的到来做好准备的过程。

这个过程的线索可以称之为路明非线(其实不妨称之为精神病院线,233)。

路明非线是路明非对命运断裂的重温、献祭与准备,这条线之外的另一条线是陈墨瞳线。

陈墨瞳线首先是陈墨瞳调查楚天骄的过程,在这个过程里楚天骄的形象在陈墨瞳的侧写中逐渐浮现;其次是陈墨瞳对路明非的感受第一次从陈墨瞳的视角浮现出来。这两条线索平行发展却又相互呼应,路明非对命运断裂的献祭与准备的过程,首先就是他逐渐走入楚天骄的形象的过程,而他所走入的这个形象则是在陈墨瞳线里逐渐浮现在阅读者的眼前;其次,他对命运断裂的准备过程也是他明确自己对陈墨瞳的感受究竟为何的过程,而从路明非视角的感受又与陈墨瞳线里从陈墨瞳视角的感受相呼应。把这两条线连接起来的则是…,呃,看上去完全是一个无厘头角色的邵公子。

陈墨瞳线首先开始于“寰亚集团”这个破产公司的旧办公楼。那种凋敝破败的气息在现实世界二线城市的角落里普遍地存在,我的老家也是如此。这里的旧办公楼和之前的市立图书馆一样,是进一步赋予路明非家乡的二线城市以真实质感的细节,凸显着日常现实的世界与龙族与混血种世界之间的异质性。

在这种凋敝和破败的气息里,陈墨瞳站在很多年前楚天骄的单身宿舍,进行侧写。

很矛盾,这是一个很矛盾的人。他身上有很多特质是相互冲突的,无论诺诺怎么集中精神,他的感觉都很模糊。事隔多年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可他留下的信息还是在跟诺诺玩捉迷藏的游戏。
诺诺不得不进入更深度的侧写,这种体验并不好,有点像做噩梦,侧写者在半清醒半模糊的状态下思索,有时候那个人那件事会忽然清晰起来。如果控制得不好,会看到侧写者自己很恐惧的景象,这就是通常所说的“走火入魔”。
诺诺的意识半浮半沉,隐隐约约听到了雨声,雨声、黑夜、长途大巴……车上下来的人。
对的,多年之前,某个没有过去的男人坐着大巴来到这座多雨的城市,他来的时候正是雨夜……那是楚天骄,他独自行走在雨中,拎着沉重的箱子……对的,他来的时候拎着一个很大的箱子!
他穿着什么呢?也许是一件长长的黑色风衣,对……黑色风衣!
这一段非常非常重要。

因为它展现了楚天骄在之前的文本中从未被展现出来的一个侧面。之前的文本,从《悼亡者之瞳》到《奥丁之渊》,楚天骄都是一个留恋着人世的温暖、为了这种温暖而把自己在另一个世界的强大隐藏起来的人。但是通过这一段,我们发现这只是楚天骄的侧面之一。他的另一个之前从不被我们所知的侧面现在浮现在了陈墨瞳的侧写里。

多年以前,当他最初走入这座城市的时候,楚天骄是一个“没有过去的男人”。这个描述给我一种瞬间的惊悚。楚天骄最初走入这座城市的时候居然是没有过去的,那时候的他从长途大巴上走下来,走进异乡无声的雨夜,穿着长长的黑色风衣,拎着一个很大的箱子,带着一个不可言说的使命。

我们站在文字的尼伯龙根里,能感觉到这个形象的气息与楚天骄在之前的文本中展现的气息完全不合。我们看见楚天骄在最开始的时候其实是完全归属于龙族和混血种的世界的,他的形象完全是一个标准和经典的秘党形象,没有过去,早已洗退属于人类的、怀念或者憧憬这样的感情,带着血之哀行走于古老神秘的战场,凝视着迷雾深处隐约显现的黄金瞳。这一形象的气息正是那个尼伯龙根世界的气息,与那个恢弘而寂静的、神迹与恐怖并存的世界水乳交融,而与这个现实人世的气息格格不入。然而后来他的形象却是一个满嘴白烂话大大咧咧的司机,其气息俨然正是遇见陈墨瞳之前的路明非。

这中间有一次剧变。或者说,有一次…断裂。

发生在《悼亡者之瞳》序幕中的命运断裂,是楚子航的命运断裂,而不是楚天骄的。楚天骄的命运断裂,发生在那个时间点的很多年之前。

楚天骄命运断裂的方向,正与楚子航和路明非截然相反。楚子航和路明非的命运断裂,是从人的世界走进龙的世界,失去了过去,失去了曾经拥有的怀念与憧憬。楚天骄的命运断裂,却是从龙的世界走进人的世界,得到了过去,得到了他本来没有的怀念和憧憬。

倒向两个方向的断裂,同样地产生于两个世界之间巨大的异质,同样地让经历了命运断裂的那个人惶惑而茫然。

楚天骄的命运所发生的这次断裂,在这里的文本中只是从侧面隐约地露出了只鳞片爪。在后面的文本里它才从正面得到更加清晰的展现,此处只是一个伏笔。

接下来陈墨瞳的侧写失控,她的视角下的三峡水库记忆在侧写中浮现。三峡水库的场景本身发生于《火之晨曦》,但是在《悼亡者之瞳》里,陈墨瞳视角下的三峡水库记忆才第一次出现在文本中,而《奥丁之渊》的这里,《悼亡者之瞳》的文本得到了回放。《悼亡者之瞳》序章之后的文本也终于开始在《奥丁之渊》中幽幽地苏醒。

《悼亡者之瞳》:

她仰头望着深邃的夜空,耳边是贝加尔湖重重叠叠的水声……忽然她恶寒般打了个哆嗦,该死,周围没有尽头的蓝黑色,永无止境的水声,像极了那个梦。唯一的不同只有背后那堆营火和围绕营火跳舞的茨冈人,光温暖地照了过来
……
诺诺用了点力气捏住苏茜的手,苏茜的手是温暖的,显得异常真实,营火就在她身边并没有熄灭,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在做梦。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
大叔添了柴,泼上几升柴油,想把篝火烧得更旺一些,柴油泼上去的瞬间,火焰蹿高,所有人欢呼起来,光芒仿佛白昼。
诺诺感觉到大脑深处痛的抽了一下。她想起来了……每一次梦里没有尽头的等待是怎么结束的,暗蓝色是被一双狰狞的利爪撕开的,仿佛天穹开裂,裂缝处露出一张巨大的脸,好像有整个天空那么大,那张脸几乎被光明吞没,光明来自他脸上那对把世界照成白昼的……黄金瞳!
她认识那张脸……
诺诺站在篝火边,仰头望着被火堆照红的夜空,人们载歌载舞流水般穿梭,歌声和铃鼓声欢快喧嚣。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屏幕上有一则编辑好的彩信,只要按下发送键。跳舞之前,她想了又想,觉得其实没必要发这条短信,但不知道为什么,在想要取消这条短信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于是这条短信的发送界面就始终留在她的手机上,任何时候她都可以拿出手机,轻轻一点发出去。
她还有半个小时来做决定,半个小时后2010年07月17日这一天就要结束。
……
路明非摸出手机,最后看了一眼,深夜23:30,最后一班飞往美国的夜航班机,舷窗外雨流狂落,远看出去城市灯光疏廖。
没有新的短信。
路明非长时间摁了一下关机键,直到屏幕一片漆黑。
……
美联航UA836冒雨斜插入空,掠过安睡的城市,它没有遗落任何乘客,只是遗落了一段来自东西伯利亚的电讯号。
……
电讯号游荡在寂静的城市里,上空最后一班越洋航班掠过天空插入云层,这城市里有几百万部手机,但是它要找的那部不知道在哪里。
“祝你生日快乐,李呀李嘉图,祝你生日快乐,李呀李嘉图……让我们一起唱这首生日歌……”沙沙的雨声里,找不到家的电讯号以无人能听懂的方式唱着一首欢快的歌。
2010年7月17日这一天结束了,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这一天和任何一天并没有什么不同。
路明非十九岁。
虽然《悼亡者之瞳》一书的重心全在序幕,但这一段其实才是我最喜欢的。贝加尔湖畔西伯利亚的林海与篝火,不远处是作为朋友平凡而真实得就像女生楼楼下趿拉着拖鞋去上自习的学姐一样的苏茜,陈墨瞳觉得自己沉没进寂静而幽蓝的夜空,寂静如死亡的孤独被幻象里狰狞却又隐约熟悉的黄金瞳打碎。

陈墨瞳对路明非的感情,说来说去,只有“难以言说”这四个字。那种感受飘散在文字的尼伯龙根里,就连那些意义的精灵也找不到与它相契合的字符,我们只是能感觉到它在字词之间那疏朗而辽远的空隙中无言地旋舞着,就像是那条错过了终点的生日祝福短信。

当然这里明显到丧心病狂的《上海堡垒》梗也是很赞的。

回到《奥丁之渊》,陈墨瞳在侧写里产生的幻觉与所引的《悼亡者之瞳》的文本几乎完全契合。现实中已经过去五年,短信都早就没人用了,这样的文本回放给人的感觉还是颇为神奇的。想想第一次读这里引的《悼亡者之瞳》那一章的连载版是高三时候政治课的课后班,哈哈。

7.接下来的第十一章和第十二章,邵公子的夏季攻略和苏晓樯的夏季攻略,这两章在舒缓中已经开始为全书的结尾蓄势。

邵公子其实没什么好说的,陈墨瞳的侧写能力使得邵公子事实上在路明非和陈墨瞳之间扮演了一个传话的角色,实在是图样啊。

先是邵公子在路明非线。这里有一处路明非的循环梦境:
他们的车被点燃了,车门锁死,诺诺想要把他从车窗里推出去,他懒洋洋地不想动,反正失败了就重新Load。
但在车爆炸的那一刻,他转回头,看见了诺诺那惶急、发狠却又悲伤的神情,心里微微一动,想要上前拥抱她一下,给她一些安慰。其实就是单纯地喜欢陈墨瞳神情的描写。

邵公子与路明非讲他和陈墨瞳小时候的事情,让路明非明白了其实陈墨瞳在想要帮别人的时候就是这么不留余地的仗义,这种帮助其实没有任何多余的意味,对路明非、对邵公子,并没有区别。

这样路明非对陈墨瞳的感受就完完全全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事情了,跟陈墨瞳其实没什么关系。不过明白了这一点之后,事情反而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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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所引的那处循环梦境里,“他们的车被点燃了,车门锁死,诺诺想要把他从车窗里推出去,”——这是个有重量的细节。对路明非来说这是无数次循环中的一次,对梦境里的陈墨瞳来说这就是全部生命的终结,而生命终结前陈墨瞳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想把路明非从车窗里推出去。
吊扇缓慢地旋转,路明非的目光也跟着旋转,他在回想着前一次Load失败的那一幕。

这一幕路明非怎么能不回想呢?就像是《火之晨曦》里三峡水库的水下:

“换我的潜水服,”诺诺伸手摸摸他的头,“别怕。”
路明非瞪大了眼睛。两个人只剩一套完整的潜水设备,在这里谁有设备谁就能活,这未免仗义的过头了吧?可他已经支撑不住了,他没摇头没点头,只是拼命的想要再多吸一口氧气。
“我受过的训练比你长,能闭气比你久。”诺诺抓住她的肩膀,透过两层面罩,看着他的眼睛,“我说过我会罩你的,收人做小弟,总有点代价的。”
“我们一定能游出去。”诺诺最后说。
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关闭呼吸器的阀门,拉开潜水服的拉链。
这是路明非有生以来见过的最让人热血沸腾的场面,如果不是他憋的快要晕过去,他真的会希望这个场面放个慢进,或者多重复几遍。诺诺的皮肤在射灯下光润如象牙,她修长柔软如一条鲭鱼的身体从沉重的潜水服里脱出,只穿着一套红色的比基尼泳装,一头暗红色的长发在水里散开。
就是这样的在生死关头总会把生的机会留给你的人,车爆炸的那一刻她想把你推出去表情惶急发狠又悲伤,她把潜水服换给你的时候在穿过水面投下的光影中她暗红色的长发飘散如海藻。

还想怎么样呢?喜欢这样的一个人,和她喜不喜欢你又有什么关系呢?所以知道了她不喜欢你之后事情反而简单了。

我想就是在这里路明非下了决心,他准备好如何去面对终将到来的命运的断裂了。这个决心就是比起一个所有与陈墨瞳相关的怀念与憧憬全部都被命运和生死割裂开的失去了过去的未来他宁愿自己去死。

所有过去的怀念与过去的憧憬都早就已经决定了这是路明非唯一可选的选项,局面变得简单之后,抱定死志反而是顺理成章的。

可是陈墨瞳真的就像路明非所想的那样,对他除了仗义之外就再没有其它的感受了么?其实并不是啊。之前在上一章陈墨瞳侧写失控那里已经说过了。那是真正难以言说的感受。

邵公子又跑到陈墨瞳线之后:

诺诺原本端起小桌上那杯琴酒要喝,酒杯却停在了半空中,酒液表面泛起涟漪。
……
他意识到这是诺诺第一次卸下那个小巫女的外壳,暴露出壳中的自己。
那壳中的女孩苍白而消瘦,全然不像她套上外壳时的光辉夺目。
“师姐?师姐?”邵公子说。
诺诺忽然起身出门,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停一步。
……
可VIP电梯已经关了门,透过钢化玻璃门可以看见诺诺那张苍白的脸,她的眼神那么地疲惫。
难以言说的东西就是这样的呀。说起来陈墨瞳真是适合红与苍白这个色彩构图。

《苏晓樯的夏季攻略》这一章也没太多可说的,其实是《悼亡者之瞳》里路明非和陈雯雯吃饭那一章的回放,都是在走进龙与混血种的那个异质的世界去迎接命运之前,与生活于现世的故人达成一种带着追怀的和解,进而与现世的世界本身达成和解,也是与自己走进另一个世界之前的那个又衰又怂的过去达成和解——路明非与叔叔的和解所起的作用也是一样的。

苏晓樯的人物塑造得相当好,万万没想到高中女神三人组里看上去最没内涵的一个最后写的反而是最好的。柳淼淼跟路明非说师兄别担心我来搞定然后下车指着双重劈腿的前男友说“小气!就是我把陈雯雯灌醉了怎么样吧”那一段,人物形象也一下子就有了立体感。陈雯雯写的可就真是差的让人无话可说了,给人的感觉简直就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不知道是不是江南的本意,如果是的话我就想知道江南跟矫情的文艺少女之间是结过什么深仇大恨么。

这里插一句,看见有人抱怨说《奥丁之渊》光顾着讨好小朋友不关注老读者,我在之前的一个评论《天之炽》的回答里也持这个观点,不过一码归一码,《奥丁之渊》讨好老读者简直讨好得丧心病狂啊,之前说的那么多《火之晨曦》和《悼亡者之瞳》的文本穿插暂且不提,路明非和苏晓樯这几个人喝酒出去一趟回来的时候说是去买关东煮了这个《上海堡垒》梗你们看出来了没?自己不认真找梗还喷作者不关注老读者不知道是哪来的底气……

路明非去高架桥查看奥丁那一段,抱定死志之后其实这些都只是履行程序而已了。不过路明非开着三轮摩托这个细节挺有趣。说江南炫富的人还是没读懂江南,江南在无关紧要的段落里把炫富当成一种文字的狂欢,但是在路明非去赴死的时候,他是开着一辆三轮摩托去的,这是对财富的一种打脸一样的嘲讽,你让郭敬明写这一段的话路明非开的肯定是世界上最好的车。江南有的时候就也会很有这么一点愤世嫉俗的狂傲,《上海堡垒》里最后的结局江洋开着战机飞在陆家嘴的上空不就在嘲讽这么多的富可敌国的人其实全都是屁你们全都要死了只有我还有我想要救的人才有可能活下去么。

穿着名牌西装的路明非笔挺地坐在一辆三轮摩托上,突突突地勘察了他为自己选定的死地,给奥丁留下一个嘲讽的背影;陈墨瞳看着路明非和几个女同学左右逢源地说说笑笑,觉得莫名的寒冷和疲惫在心里渐渐地泛起;但她最后还是没有拨那个给凯撒的电话,因为隔着玻璃窗路鸣泽悲伤的表情,也因为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反复说着不不,别这样别这样。电话亭外的城市在连日泛滥的暴雨里已经荒芜如洗,璀璨却又凉薄的路灯下偶然驶过的车辆溅起一人高的水墙,那声音让人觉得更加寂静。

8. 我们站在文字的尼伯龙根里可以感受到,到这里为止,来自《悼亡者之瞳》的气息渐渐地隐退了。

如之前所说,《晨曦》、《悼亡》、《奥丁》这三部曲一以贯之的主题,就是两个世界之间那巨大的异质性,这异质性割裂了那些跨越两个世界的人的命运,从此再无与过去的和解,只剩下悼亡者之瞳永远的凝视和献祭。

这一主题在奥丁投下命运的长枪的刹那得到完整的揭示。

然而这仍然是一个笼统的图景。三部曲的主题被揭示出来,但所谓“命运”究竟是什么含义?在命运一词的含意得到澄清和诠释之前,这一被揭示出的主题中仍然是一幅模糊与含混的图景,虽然在气息上贯通和完整了,却仍然没有完成。

世界之间那巨大的异质性带来的割裂是命运,但是把人的现在与过去相连的纽带同样是命运。尼伯龙根的城市里奥丁投下的割裂一切的长枪是命运,但又怎么能说路明非在天台上的眺望与放映厅的门被推开那一瞬间从背后照来的光就不是命运呢?

江南笔下的命运,从来不是一条单向度的直线,而是无数丝线织成的一张网。把这个图景补充为之前所揭示的主题中“命运”一词的含意与诠释,三部曲的主题才得到最终的完成。

这张命运的网在过去与未来之间绵延开来,每一根丝线都有着不同的方向和不同的强度。这些不同的方向之间的角力如同一场战争,这场角力的结果才是命运最终的指向。

江南是永远不会给自己笔下的命运设定出一个既有和前定的轨迹的,他书写的命运一定是由不同的力量在碰撞与厮杀中得出。这种倾向在九州时代、在设定和书写星空诸神间的永恒战争以及星空诸神阴影下的天驱与辰月时,就已经在江南的作品文本中根深蒂固地确立了。

从奥丁投下命运的长枪开始,到第十二章路明非选定了自己的死地为止,这中间的过程是路明非学会如何去面对命运的断裂的过程,也就是不同方向的命运丝线之间角力并得出最终结果的过程。

站在文字的尼伯龙根里,我们看见,这场角力一方的命运的丝线指向断裂与异化,指向死亡与献祭,这些命运的丝线溯源于两个世界间巨大的异质性,这种异质性被一整座城市的尼伯龙根象征,奥丁在尼伯龙根的至高点投下长枪。在文本间贯通了这些丝线的气息来自于《悼亡者之瞳》,属于断裂与哀悼。

这场角力另一方的命运丝线将路明非的过去与未来连接成一体,它们指向怀念与憧憬,指向成长、释然与和解,这些命运的丝线溯源于过去与未来间强韧的连续性,溯源于过去的点点滴滴的片段,灯光如潮水的天台和车流中火红的法拉利,放映厅里从背后射来的光和三峡水库下弥漫于水中的血,它们溯源于一个姑娘深红的长发与眼瞳,以及在尼伯龙根的阴影还未被察觉时的一个不敢用力的拥抱。在文本间贯通了这些丝线的气息来自于《火之晨曦》,属于成长与追怀。

从奥丁投下长枪开始,路明非线里那一百多次的循环梦境,正是所有这些对立的命运丝线之间互相的纠缠、切割与角力;不同的指向带着不同的意志,厮杀于命运的战场。

而到了第十二章路明非开着三轮摩托驶向“0号高架路”的时候,这场角力已经得出了最终的结果。指向断裂与哀悼的命运丝线终究会将另一方割断,然而指向怀念与憧憬的命运丝线自身的强度决定了它绝不能接受和面对自身被割断的结果——在断裂之前,它们会首先转而指向自身的毁灭。

也就是说,路明非可以死去,但连接着他的过去与未来的、溯源于所有点滴片段的命运丝线足够强韧,它们终究不会在路明非死去之前被割断。

路明非能够面对命运割裂的方式唯有死亡,或者说,他宁愿选择在命运被割裂之前就死去。

世界的异质性带来了终究不可逃避的割裂,路明非的过去与怀念却终究决定了这一割裂具体的形式和结果。

这样的结果由命运丝线的溯源与强度决定,强度的排序一旦确定,一切就变得清晰而再无彷徨犹豫。

这些不同溯源的命运彼此之间强度的排序决定了,对路明非来说,他命运的断裂就意味着他的死亡,所以在他死去之前他终究不会失去他的过去,在他死去之前他所有过去了的怀念与憧憬终究不会坠入那些没有目光的夜晚而再无抚慰的可能。这个结果,在那些他站在天台上眺望的孤单夜晚和目光如刀的姑娘走进放映厅的瞬间其实就已经确定,即使是奥丁的长枪也不能更改。

多么好。这不是胜利,但也绝不是失败。

9. 这一点确定了之后,一切云淡风清,所以虽然仍置身于《悼亡者之瞳》序幕延展开的尼伯龙根之中,《火之晨曦》的气息却终于能够上浮,重新在文本间舒缓地流淌。于是第十三章最后一次的循环梦境成为了一场盛大而欢快的追怀。所有本来被这一尼伯龙根象征着的割裂与异化全部都被这种轻快与追怀的气息消解——除了虽然不能改变但是已经被选择了方式的最后的结局。

诺诺微微哆嗦,她既兴奋又害怕,衣服还被淋湿了,有点冷。路明非帮她打开座椅加热,又从手套箱里摸出坚果来给她吃。诺诺什么都没说,抱着坚果罐就吃,像个松鼠似的。
两个人都不说话,路明非偶尔扭头看她一眼。
车里放着那首楚天骄放给楚子航听的爱尔兰民歌。在这里路明非的形象已经可以与楚天骄重合了。因为在纷杂的命运丝线之间的角力中,路明非和楚天骄已经得出了相同的结果。

之后,在楚天骄自己的房间里,路明非终于找到了楚天骄的气息,在这里楚天骄命运里的断裂或者说转折被揭示。之前在陈墨瞳线里埋下的伏笔得到呼应,在这个人物第一次出场的五年之后,楚天骄的形象真正地浮现出来。

他在这座城市里是个异类,他为某个特殊的目的而来。他懂最好的雪茄和最好的烕士忌,爱听猫王好玩摄影,他应该去过很多地方,有过很多的经历。他天生是善于伪装的野兽,他可以在美国伪装成嬉皮士,在欧洲伪装成浪荡子, 在意大利伪装成黑手党,但他来了这座中国的普通城市,伪装成了一个爱吃卤大肠和辣鸡翅的司机。
……
然而在那年那月那天,他无意中被人送了一张舞蹈演出的票,他没当回事就去了,在舞台上看到了跳《丝路花雨》的、名叫苏小妍的女孩。
我们无法知道在这样奇瑰的转折之前,楚天骄的命运的丝线之间进行了怎样的角力。我们能看到的结果就是他本来只属于龙与混血种世界的人生里突然被加入了现世的气息,真实在伪装里浮现。

这里引自后面的陈墨瞳与苏小妍对话的章节:

“那他跟你讲过他自己的过去么? ”诺诺又问。
“那个倒是讲过,不过他讲的版本好多的,开始追我的时候他就骗嘛,有时候说自己是外地人,家里很有钱,他是个二世祖;有时候讲他在国外待过很久,什么马达加斯加啊南北极啊加勒比海啊,他都去过,讲得活灵活现的;有时候居然跟我讲他是个王牌大间谍,来我们这里是要完成一个任务……鬼才信他,信他他把你骗卖掉你都 不知道! ”苏小妍气哼哼地说。
……
诺诺心里说也许他从未骗过你,他说的其实都是真的,他跟你说这些已经违背了他的原则
“后来为什么又要离婚呢? ”诺诺又问。
“他不务正业呗。”苏小妍叹了口气,“跟他在一起日子真是没法过,他也不着家,也不赚钱,整天神头鬼脑的,你说什么他都答应,答应完了又做不到。最后是我想方设法地托人帮他找了个工作,去上海我一个亲戚的公司干经理的活儿,这总不能一辈子帮领导开车啊,结果他倒好,打死都不去,就愿意在家里猫着。我伤心了,心说这辈子跟他就完蛋了,就离婚了。”
现世的气息和另一个世界的气息就是这样生硬地混合在楚天骄的世界里,许多年前那场无意中去看的演出就是一条命运线的溯源,而他拒绝让这条生硬地出现在他生命里的命运线被两个世界之间的异质性顺理成章地割断。因为他怀念着现世的气息,房间里贴着追怀的照片,就这样苦苦地坚持,失去了妻子被儿子认为是个白烂不靠谱的男人也还是一个人地苦苦坚持,同时在另一个世界的气息里每天入睡前凝视着整理在天花板上的事件所汇成的湍流和这湍流所指向的黑王尼德霍格复活的可怖阴影。直到许多年后《悼亡者之瞳》序幕的雨夜,溯源于世界间异质性的命运终于将这条脆弱的线彻底割裂,本来应该连带着他与楚子航之间的线一起,但他选择了在这些线被割断之前就先死去。

这种对于现世的温暖但是微茫难测的命运线的永不割舍的追怀,使得楚天骄和路明非之间的相似性在这个房间里终于明确地浮现,路明非走入了楚天骄的形象。

接下来:
路明非从厂区返回的时候,诺诺仍在吃着坚果,那些梦魇般的黑影并未追杀过来, 风吹着长草,雨哗哗地下。
路明非冲诺诺笑笑,发动引擎,迈巴赫沿着废弃工厂区的小路开了一段之后,重返高架路,片刻之后他们抵达了收费站,撞断栏杆之后,前方就是灯火通明的CBD区。
迈巴赫行驶在宽阔笔直的大路上,所有路灯都亮着,玻璃幕墙的大厦也都是明亮 的,根据玻璃幕墙颜色的不同,它们像是金色、蓝色、绿色或者黑色的巨大宝石。
诺诺看着车窗外流过的景物,眼神有些迷蒙,尼伯龙根里的CBD区有着童话般的、 神秘而静谧的美,就像空无一人的游乐园,木马旋转,摩天轮也旋转,彩灯化作霓虹。
这可能是全书中最为优美的段落之一,《火之晨曦》的气息弥散于尼伯龙根的城市。他们正在接近终点,命运线已经清晰而笃定,也已经看见可以坦然接受的结局,所以反而能体察到光在这空旷城市里流动的痕迹,寂静似乎有形有质地落寞回旋。

路明非拉起诺诺的手,小跑着冲进了前方的 购物中心。
这是CBD区最豪华的购物中心,里面和外面一样灯火通明,货物陈列得整整齐齐, 却空无一人,感觉刚才店员和客人还在这里试衣服、比价格、刷卡结赚,可忽然间所有人都消失了。
他们在空荡荡的购物中心里狂奔,路明非随手抓下货架上的衣服丢给诺诺,也抓了几件衣服给自己。“把衣服换了,身上的衣服己经湿透了,穿着不舒服。”路明非说。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讲究了。”诺诺目瞪口呆地看着手中的衣服,不得不说路 明非给她随手抓的几件衣服还真合适她,她心里确实也想换下这身湿漉漉的衣服,不过总觉得此刻是分秒必争。
“一会儿估计还有战斗吧,抓紧时间休整一下。”路明非冲到投币式的啡机旁边,投入几枚硬币,换回两杯热咖啡,然后把诺诺推进了女更衣室。
……
诺诺接过路明非递来的热咖啡一饮而尽,热气向着四肢末端弥漫,立刻觉得自己满血复活。
路明非也喝完了自己那杯咖啡,两个人对视的时候都笑了笑。
“师姐你相信我没错的,我毕竟是本地人。”路明非说,“至少我很熟悉这里的地 形,现在我去接收室改个电路,楼上有个影院,你在那里等我。”
“影院?”诺诺不敢相信自己的的耳朵。
“我找部片子给你看看,打发一下时间。”路明非抓起她的手就跑,“没准还有免费的可乐和爆米花可拿。”
顶楼果然是一家影院,爆米花机里果然还有新炒出来的爆米花。
路明非一手接了一杯可乐,—手舀了一大杯爆米花塞给诺诺,带着她冲进了最里面的那间小放映厅。
踏入那间放映厅诺诺就愣住了: “这里我来过。”
在《火之晨曦》中,陈墨瞳可能就是在这个购物中心里买了她的那一身行头,推开放映厅的门,命运线在那一瞬间连接起来。现在这个场景重放在尼伯龙根里,路明非给陈墨瞳放着《火之晨曦》里那一天文学社本来要看的《机器人总动员》,陈墨瞳吃着爆米花喝着可乐看着电影,嘴角慢慢地弯起弧度。而此时此刻尼伯龙根中的整座城市如同亡魂,除了他们两个人,就只有死侍的黑影,奥丁站在城市的至高点上俯视。

《火之晨曦》和《悼亡者之瞳》的文本在这里同时呈现,两种气息彼此泾渭分明却又微妙地相合。两个世界间的异质性固然会不可变更地割裂横跨其间的一切,然而人自有其行事的轨迹与节奏,即使未来笼罩着不详的阴影,吃着爆米花盯着银幕也还是可以微笑和追怀。

Eve带着Wall-E穿破音障的地方《火之晨曦》里路明非本来准备表白却从来没得到机会,现在他终于在这里表白了,只是因为所有那些溯源于这间放映厅以及其它片段的命运需要得到一次语言的表述;奥丁掷出了他的长枪,割裂一切的死亡在空旷城市的上空划过,钟声敲响;而陈墨瞳的能力是侧写,她其实没有忽视这个循环的梦境里的每一个诡异的细节,即使在她微笑着边吃爆米花边看电影的过程里她也因为路明非眼里的悲伤而明白死亡就要降临,甚至不会给她留下看完一部完整电影的时间。

每一条命运线都因它遥远而坚实的原因而带有凛然的尊严,它们交织切割,因为需要被确定的性质都早已经被确定了,而按照各自的不可更改的轨迹走向各自的结局。

整个三部曲的主题,在奥丁第一次掷出长枪的时候就被揭示和象征,而到了这里,它终于得以完结。

在那支枪贯穿他们的前一刻,路明非咬碎了一粒爆米花:“不,师姐,这不会是你的结局……这是我的。”   4/4   首页 上一页 2 3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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