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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东翎出生的时候,右眉上有一处淡淡白印,将眉峰分作两半。老爷子将他捧在怀里,神色半是怜爱,半是惊疑,许久才低低叹了口气:“咱们韦家,怕是要出事了。”

宛城韦家,是新中国当代鼎鼎大名的中药世家,祖上可以追溯到三国魏晋时代,千年以来绵延相传,始终悬壶济世,造福一方——这是在红尘世界里,对外头这么说的。可是对于修行中人来说,韦家有着另外一个更加煊赫的名字:妖医。

诸凡天下自感有灵性之物,毋论成妖、成精、鬼修、通灵……韦家一视同仁,只要能够付得起价格,均可从这儿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据说宋朝年间,某位韦家先祖偶然得了三卷《山海经》孤本的残篇,半生远赴海外,见识了经中记载的诸般神鬼精怪、天材地宝,归来之后结庐开堂,为天下妖物辟劫消灾、解惑明理,可谓震惊一时。那时礼教森严,人妖殊途乃是不易之理,韦家先祖以人身更广交妖物,为天下修行正统所不齿。一时佛道儒三家,乃至诸多旁门左道修士,纷纷上门斥责。韦家先祖不惊不怒,出手演法,修为固然是深不可测,而诸般手段法门更是匪夷所思,上天化龙,下海化鲸,仿佛能以人身施展各种妖物的天生神通一般,令人大开眼界。先祖花了十年之功,南北道传、佛教八宗、西域奇门……天下修行人几乎来了个遍,竟无一人从他手下讨得过好去,渐渐的,再提到“宛城韦家”四个字的时候,虽对其行径有些不以为然,但慑于其修行高深,手段精妙,大多也都带了几分敬意。

东翎出生的时候,恰好赶上新中国改革开放没多久的浪潮。修行中人大多开玩笑,说什么“建国之后不准成精”,但实则在这短短不过百年的时间里,世间变化可谓日新月异,诸般奇异妖物也都随着社会变革应运而生,韦家明则经营传统中药,暗地里结识天下群妖,一时间扶摇而上,隐隐成为了一方巨擘,殊不下于天下任何名门正派。

打从记事时起,东翎就跟着爷爷身后打转。家里的药圃灵田、经阁宝殿,他都摸了个门儿清;而采药炼丹、鉴宝识物的本事,倒也像模像样地学了个大概。家里人都说大少爷聪明早回,早晚能接下当家主的重担,爷爷每次听到这话,总是默然不语,摸摸东翎的脑袋,似乎藏着什么心事。

十岁生日那天,连一贯事务繁忙、极少沾家的父亲都回来了,亲自为东翎庆生。平日里交好的门派世家无不送了重礼来贺,各种宝物流光溢彩,堆了满满一桌。东翎兴奋地跑来跑去,这个摸摸,那个碰碰,说不出的欢欣雀跃。

用过晚宴,这位当代韦家的家主将上门贺喜的贵客一一送别,关上门,静静看着东翎。东翎正拿着一把黑白两色的小扇玩耍,浑然没有注意到父亲的异样。

“东翎,”父亲说道,“过了今天,你就满十岁了。”

东翎头也没抬地“嗯”了一声,继续在礼物中好奇地拨拨弄弄,一门心思都放在了上面。

“你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从今之后,你就要开始逐渐担当起韦家人的责任,有些事情,你必须要知道。”父亲的语气中透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东翎放下了手中的礼物,抬头看向父亲,心里隐隐冒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跟我来。”父亲转身出门,向着院子后方走去,东翎有些惶惑地回头看去,母亲脸上露出不忍神色,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爷爷慈爱地走过来,摸了摸他的脑袋,将他轻轻一推,说道:“去吧,韦家的人,总得见见这东西。”

东翎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跟着父亲去了。韦家千载经营,奇珍异宝数不胜数,乃是修行中的富贵之家,祖宅庭院自然也是极大。绕过丹阁、药庐,自两片灵田后面穿过,经藏兵、藏甲、藏宝、藏书四殿,父子二人的脚步,最后停在了一扇大大的铁门前面。

“阴宅?”东翎嘀咕了一下。他从小活泼好动,韦家祖宅的大大小小每个角落都被翻了个遍,唯独这阴宅大门,是父亲和爷爷三令五申不得进入的。说后头供奉的是韦家祖先的灵位牌匾,大铁门分隔阴阳两界,小孩子阴气重,千万不能乱闯,否则进去容易,出来可就难了。

父亲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铁门上的青铜兽首。那兽首五官狰狞,一双通红眼睛,仿佛择人而噬,低低咆哮了两声,忽尔旋转开来,分作左右两边,“吱呀——”一声,铁门缓缓打开,一股阴凉幽暗的气息从里头扑面而来。

“狰狞?”东翎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真的有这种异兽?”

父亲露出一丝嘉许神色,说道:“不错。你能认出这狰狞异兽,平日里可见也下了番功夫,没算太贪玩。”

原来这狰狞乃是上古异兽中独一无二的一种,由左右两半的“狰”兽和“狞”兽组成。韦家先人偶然收得残魂一缕,铸入青铜之中,造成兽首,用以看守这扇大门。狰狞异兽凶狠悍厉,天下无双,早已人间绝迹,东翎万万不料竟在自家中得以一窥其形,自然惊喜交加。父亲见他神色兴奋,不由笑道:“这算什么,韦家千载传承,所藏珍宝不计其数,过了今天之后,你自然会慢慢见到。”

东翎听得这话,正自欣喜间,父亲却神色一肃,蹲下身来,伸出手握住了东翎的小小手掌,看着他,无比认真地说道:“但是有一条,接下来你要在里面看到的,听到的,终此一生,无论如何,都不能忘记分毫,要牢牢记在心里,知道了吗?”

东翎听父亲说得郑重,心跳也不由快了几分,用力地点了点头。

父亲给他拍了拍前襟上的尘土,站起身,牵着他走进了铁门之中。

一脚踏入门内,东翎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抬头看去,四周都是晦暗难辨的浑浊颜色,面前立着无数高大铜柱,每根柱子前面都点着一盏宫灯,烛火摇曳,发出淡淡微光。

“人鱼油烛现在越来越稀缺了……倒是可以拉几根电线进来,改成白炽灯,也亮堂。然后把这些不灭灯都换出去,就是不知道电能不能通到这阴间……”父亲低声自言自语,看到东翎抬起头讶异的眼神,不由讪讪一笑,“这生意一做习惯,以后你就知道了。”

说着,他拉着东翎,走到了第一根铜柱面前。

东翎抬头看去,才发现铜柱竟是半透明的,里头似乎封着什么东西。他瞪大双眼,趴上去细细辨认,待到看清楚的时候,顿时发出一阵惨叫,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面色煞白,指着铜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先祖讳行风,韦家第七代家主。时有白毛锦鼠,化作美貌妇人,先祖迷恋女色,竟将妖界奇珍‘山河屏风’相赠。锦鼠得宝之后,率鼠群决堤黄河,引水淹城,只为报仇。修行中人使得山河屏风厉害,找上门来,先祖羞愧难当,遂施展补天禁法,以身填土,将黄河引回正道,镇伏锦鼠,收回山河屏风。而自己也落得身死道消的下场。”

父亲的声音淡淡响起,东翎强忍着恶心看向铜柱里头。只见一具干尸,四周黄土裹身,已经埋进了他的七窍之中,右手还抓着一只白毛鼠尸,神色怨毒,仿佛经受了莫大苦楚。铜柱之前的太子上,放着一些线香香炉,右侧还有一个黑黝黝的袖珍屏风,上面隐约刻着浮雕,看不清楚。

“奉行风先祖遗命,后人掘出尸体,填入流波金,铸成这通天金柱,置于阴阳隙中,留待后人警醒,切不可一时糊涂,犯下大错害人害己。”

说着,从桌上取了三炷香,就这烛火点燃之后,拜了数拜,插入香炉之中。然后牵起了两腿吓得发软的东翎,继续向前走去。

“先祖讳胥,第九代家主幼弟,天资聪颖,修为精神。三十岁前大败江南各门各派,号称江东无敌。豪气任侠,广交朋友。一日出游偶遇路旁老丐,于大大雪破庙之中相谈甚欢,竟将随身带着的韦家金牌送了与他来换酒肉。大醉酩酊三日,回家之后,却发现被人以金牌领走了韦家绝学灭门,凶器正是这离渊剑丸。先祖以百刃加身重伤,先祖临死反扑,与厉鬼同归于尽,魂魄纠缠不清,散于天地之间。”

东翎望着这第二根金柱,只见柱子面雾气蒙蒙,似有无数黑影飘荡,隐隐发出厉号之声,偶尔一个影子冲上柱面,五官宛然,依稀可见人面模样,狰狞可怖。柱子前面仍有一个小台,香炉线香旁边放着厚厚书卷,上头搁着一个木盒,想来便是那离渊剑丸了。

父亲拜了几拜,又带着他往前头走去。

“先祖讳正,第十四代家主。于鄱阳湖上搏杀作作恶孽龙,余下幼蛟一只,怜其固若,懵懂无辜,遂收回家中抚养,视如己出。岂知蛟子长大之后,看似寡言沉默,实则包藏祸心,誓要颠覆韦家,为生父报仇。待到学会了韦家诸般神通法门之后,勾结妖界诸圣,围攻韦家,若非道门诸位仙长发现及时,前来救援,韦家早就在那晚被灭门断根了……即使如此,经此一役之后,韦家元气大伤,百年积蓄十不存一。先祖其时已年过花甲,却被发现在韦家牌楼之上,双手双脚皆被斩去,剜目削耳,舌头也被割下,眉心被蛟子种下毒钉,魂魄不得超生,只得葬于通天金柱之中。”

金柱里,老人白发苍苍,面容凄厉,显是生前遭受了极大痛楚,眉心一点乌黑,手脚俱残,眼睛的地方只剩下两个空荡荡的血洞,令人望之欲呕。

东翎已经吓得傻了,他从小备受宠爱,哪里见过这些人间惨状?他被父亲牵着,木然走过一根根金柱,眼中所见,耳中所闻,像是经历着一场场地狱般的噩梦。

有的尸体犹在遭受阴火焚身,浑身干枯,五官七窍俱都喷出火来;

有的蜷缩成了一团血肉,连模样都看不分明;

有的上半身阖目安详,下半身却已是森森白骨;

……

“先祖讳钟,与无名僧人赌斗,输了九霄火云桩……”

“先祖讳刘氏,嫁于某剑派少主,为其迷惑,回娘家偷得梼杌遗骨……”

“先祖讳长空,不忍见流民失所,瘟疫横行,以天生玉为引子,日夜熬汤煮药,布施灾民,不料灾民见财起意,抢夺天生玉,反叱骂先祖为富不仁……”

一桩桩往事从父亲口中淡淡说出。东翎默然不语,跟在后头。金柱共有二十七根,待到最后一根看完之后,父亲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东翎。

“感觉如何?”

东翎脸色苍白,如在梦中,怔忪不语。父亲神色冷峻,见他不答,又问道:“那你可知,我韦家耗费偌大人力物力,建造这阴阳隙,究竟是何用意?”

“是要……告诫后辈,韦家能有今日,俱是无数前辈牺牲了鲜血性命换来的。身为韦家人,要时刻牢记前事,不敢有忘。”

“还有呢?”

“东翎愚钝,请父亲明示。”

“我韦家号称妖医,世间妖物前来问诊寻药之时,无不献上所藏珍宝作为交换。久而久之,家中所藏珍宝之丰、种类之广,称得上是天下无双。外界眼红觊觎者不知凡几。世事浮沉,白云苍狗,多少盛极一时的教门帮派,无不烟消云散,而我韦家身怀重宝,却仍绵延至今,日渐昌隆,究其原因,就是我韦家世代谨慎守护,奇珍异宝绝不轻予。只要从我韦家流出一件宝物,祸害世间,便是拼了性命不要,也要收了回来。这二十七根通天金柱,就是二十七位先祖一时不察,误予歹人,即使身死道消,也弥补了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没有损了韦家的名声。”

父亲的声音渐渐沉重起来,他低下头,看着东翎,眼睛里闪着奇异的神采。

“而这阴阳隙所建立起来的意义,就是告诫后人,世人觊觎韦家藏珍,但凡在外以韦家人的身份打交道的,毋论对方是人是妖,均不可轻信。否则的话,一失足成千古错,这二十七根通天金柱,就是下场。”

东翎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父亲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砸在他的心坎上,一股无形的压力重重压在他的肩上,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了过来:

“东翎,你要记住,一朝身为韦家之主,世上便再无可信之人。”

2.

那晚,东翎做了一宿的噩梦。

梦里他仿佛被埋进了黄河决堤的土里,无数的白毛老鼠撕咬着他的身躯;忽尔又被厉鬼纠缠,百刃加身;忽尔被斩去手脚,挖去耳目,眉心钉入毒钉,哀嚎不绝;忽尔被烈火焚烧,血肉化作飞灰,四散而去……等到他满头大汗地坐起身来,从梦中惊醒的时候,清晨的阳光已经从窗帘的缝隙中悄悄照了进来。

“醒了?”母亲坐在床边,轻轻为他擦着额上汗水。床头柜上放着一碗莲心绿豆汤,清香扑鼻,隐约带着熟悉的药香,想来是老爷子亲手熬制的。

“快喝了,爷爷还在等你呢。”母亲有些心疼地说道。

从这天开始,爷爷便带着东翎学习家传的道法神通。东翎本便天资聪颖,用功又勤,加上每日各种固本培元的灵丹不要钱似得服下,修为进境可谓一日千里。学校自然还是要去的,白日里他和所有的同龄人一样,背着书包上学,但每晚放学回来之后,韦家大院的两扇朱漆大门重重一关,等待着他的,就是另一个奇幻而绚丽的世界。

转眼过了两年,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里,东翎第一次被派去了药铺的柜台,开始接触起家里的生意。韦家药铺分为明暗两店,明店自然是家族企业的连锁中药店,合法投资,规范经营,没有丝毫问题。然而每个明店的角落里,都还有一个小小柜台,这就是所谓的暗店了。时代变更,现在的妖物们已经不再居住于山野之中,他们更喜欢藏匿在人间城市里,躲在阴影里享受着人世的繁华。药铺里开设暗店,随时应对妖物的需要,这也是当代韦家家主,东翎的父亲韦戌生的主意。

在韦家的药店里,角落里的店员被称为“里客”,地位独立,不服从店主管理,不参与任何店铺事务,乃是不成文的规矩。只有韦家本姓的弟子们,才有资格担当这个职位,处理与妖物的生意。

东翎去的店铺,乃是宛城西侧的主店。店员们都知道这是董事长家里的大公子,来这里长见识的,无不曲意逢迎,整日将他捧在手心里,生怕惹得他有丝毫不满。东翎也都笑盈盈地应着,丝毫没有公子哥的架子,白天准时带着书本到柜台里坐着,晚上直到打烊关店才走,从没有半分偷懒。在柜台里的绝大多数时间,他都静静地看着店里的人来人往,若有所思。不少店员看在眼里,私下议论着,说这位上头来的大公子,恐怕脑子里有些不正常。

就在暑假快要过去一大半的时候,东翎终于迎来了他的第一笔生意。

那是一个炎热的傍晚,店员为了讨好东翎,特地给他搬了一台小风扇放在柜台上。那时风扇还是稀罕玩意,东翎推辞了几次,也只得接受了对方的好意。其实他本是不需要这种东西的,早在来这之前,家里母亲生怕他吃苦,偷偷地塞了几块云冰晶在他脖子上的香囊里,虽然只是些下等的边角料,但用以辟暑还是绰绰有余了。

店里没什么客人,就在他饶有兴致地翻看着带来的《问妖谱集注》的时候,忽然香囊里的冰晶,散发出了比平时更凛冽几分的寒气。

他抬起头,店门口站着一个昂藏大汉,虎背熊腰,目中透出冷冷煞气。夕阳如血,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一时间店里静可听针,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个不速之客吸引了。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东翎的脸上。

“你就是韦家的里客吗?”

东翎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手心里紧张地冒出了汗。但脸上还是挂着淡淡的笑容,用稚嫩的童声问道:“是。大叔你想要什么?”

那大汉走了进来,坐在东翎对面,上下打量了一番,皱眉道:“韦家好大的名头,倒也不过如此。你小孩子家家,能懂什么?让你家大人出来见我。”

东翎好奇地看着他,像是想要把这个人从里到外看个遍似得,他的目光最后停留在大汉耳畔的一搓银毛上,这才笑道:“不必什么大人。如果你是来求化形丹的话,我能做主。”

“什么?”那大汉闪过错愕神色,脸色忽地沉了下来,猛地一拍桌子,厉声道,“你认得我?”

“不认得。但是如果你这张人皮上血腥味太重,我不喜欢。”东翎说着,将柜台旁的小门打开,示意来人进来,“里头谈吧。”

柜台往里走,有一个小小房间,里面别无他物,只有两个蒲团,一张小几,几上紫砂茶壶一把,空气中隐约飘着清淡茶香。东翎坐在主位上,为大汉斟了一杯茶,信口说道:“这位姐姐,把那层皮脱了吧,这儿安全的。”

那大汉看他良久,叹道:“这位小弟好毒的眼睛。倒是我刚刚有眼无珠,冒犯了。”说着,他反手抓向背后,用力一掀,脸上露出痛苦神色,只见他浑身皮肤仿佛沸水一般,咕嘟嘟冒着不停,片刻之后,一个妙龄少妇站在了东翎面前,瓜子脸,柳叶眉,面上透着浓浓戾气,半边身子都染着血迹,手里还提着一张人皮,看相貌正是那昂藏大汉的。

那人皮竟似是新剥下的一般,犹自温热,边口处滴着鲜血。少妇看着东翎,见他年纪虽小,见了这血腥场景,却是神色如常,丝毫不见慌张害怕,心中不由对韦家多了几分忌惮。殊不知比起那通天金柱里的种种可怖,她的这点手段,却实在是不值一提了。

东翎看了人皮一眼,问道:“这人是谁?”

“我丈夫。”

东翎皱了皱眉:“你杀了他?”

“不错。”少妇昂首道,“不仅是他,还有我们的一对儿女,年方三岁,也都被我杀了干净。”

东翎脸色不由变了变:“夫妻之间若有深仇,倒也罢了,孩子无辜,你也忍心下此狠手?”

少妇冷冷一笑:“孩子无辜,我便不无辜了?我本是山中独狼,修行得道,那日脱去狼皮,在湖中沐浴之时,被这恶棍偷去,施以道法淫威,逼我就范。我无奈之下,虚与委蛇,这五年来托身与他,日夜受尽凌辱。那所生孽种不人不妖,更是可憎!前几日终于让我找到机会,趁他大醉,将狼皮盗回……哼,他这些年凌辱于我的,我便千百倍地还了与他!他在地上痛苦哀嚎,眼睁睁地看着亲生孩儿被我一寸寸撕得粉碎,扔去喂狗,最后还被我活生生地剥了这层人皮,整整一夜才死。”

东翎默然不语,半晌才道:“那狼皮呢?若是真回到了你手里,也不需要来我这了。”

“那恶棍狼子野心,竟在狼皮之上下了毒咒!我刚披到身上,就化作脓血流下,险些还坏了我的性命。”少妇刚刚还是咬牙切齿,仿佛厉鬼,转眼就已泪眼盈盈,冲东翎拜下,“久闻宛城韦家乃是妖医,特来求助,还请小公子施以妙手,救我一命。”

“你既找我求救,还对自己残暴行径直言不讳,不怕我一怒之下,任你自生自灭?”

“我虽是山野之妖,也知韦家是非分明,就事论事,从无人妖之别。我受辱在先,报仇在后,五年来日夜痛苦煎熬,如此报复还算便宜了。何况从古至今,半人半妖的孽种都被你们修道中人灭了干净,我如今自己大义灭亲,不知又何错之有?”

东翎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回应。他虽说聪颖过人,但终究还是稚童,于这是非之间尚存懵懂,分辨不清。想了一想,叹道:“也罢,我先为你解了这三阴拘神之苦,再说其它。”

少妇闻言大喜。她原见东翎年幼,对他的本事半信半疑,如今听他一口说出自己所受的禁法折磨,顿时心悦诚服。东翎从腰畔取出一个小小布袋,掏出一张黄色符箓,在上头写了些什么,往空中轻轻一扔,黄符无风自舞,忽地烧了起来,不过片刻,一个佝偻老者推门而入,毕恭毕敬地将一个木盒交到了东翎手上,若有若无地看了少妇一眼,又弯着腰退了出去。

东翎打开木盒,里面分着数个小格,放着不同粉末。东翎各捻了一些,混进茶水里,想了想,又多挑了其中两种,粉末入茶,顿时化作青色,东翎将茶杯递给少妇,道:“先喝了这杯养安青茶,三阴之术自解。”

少妇谢过,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东翎沉吟片刻,说道:“你刚刚所言的是非,我也难以论断。这三阴拘魂乃是龙虎山的秘术,想来你夫君生前也是该门弟子。我可以为你解去本相狼皮失却之苦,但你要答应我,解去之后便往龙虎山一趟,向该门说清事情原委,你看如何?”

少妇脸色变了变,似要发作,却又按捺下来,眼神闪烁不定,应道:“既然小公子这么说了,我照做便是。只是他们若不讲道理,加害于我,我自然不能束手待毙。”

“那是自然。”东翎颔首。说着,他打开木盒第二层,从中取出一粒黑黝黝的丹药,发出刺鼻涩味。少妇一见此丹,眼神骤亮:“化形丹!”

东翎微微一笑,将丹药递了出去,少妇伸手想接,东翎的手却往后缩了缩。少妇不由愕然,抬头看向东翎,后者眼神似有深意,含笑看她。少妇一愣,也笑了:“我倒是糊涂了。”

说着,她从袖中摸出一把袖珍小剑,双手恭敬递上:“此剑以龙虎秘术铸成,取陨金之精,可以念法驱动,无声无色,乃是防身利器。还请小公子莫要嫌弃。”

东翎信手接下,将丹药推了过去。少妇一口服下,冲东翎拜道:“多谢小公子救命之恩。我这便去龙虎山上,不敢有违。”说着,叩首起身,翩然去了。

东翎看着少妇背影,手里把玩着精金小剑,怔怔出神。没过多久,那佝偻老者鬼魅般地飘了进来,低声道:“大少爷真的相信她会去龙虎山请罪?”

“我只盼她莫要骗我,真的去了。”

老者的一双昏聩老眼中似有精光闪过:“若不然呢?”

东翎叹了口气:“若她没去,那也没有什么化形丹了。”

“可老奴奉命拿来的化形丹,却是个真的。”

“丹是真的,青茶也是真的。但两者同服……刘老,你替我去一趟龙虎,将这把小剑交上,说清事情原委。若那狼妖真去了,就请掌教真人施恩,先给她服两滴琼云露,一颗无双丹,以解剧毒之厄。否则浑身溃烂,毒发无救。”

“是。”老者接过小剑,刚要走出,却又回头低低一笑,“小少爷这番处事,已经很有老爷的几分样子了。老奴看在眼里,实在欣慰得很。”

过了三日,一晚正吃饭间,韦家家主忽然说道:“今日听说消息,西郊荒山之中,发现一具惨死狼妖尸首,浑身溃烂,似乎中了剧毒。”

东翎若无其事地夹了一筷肉,恍若不闻。

家主又道:“听闻那狼尸已经查明身份,乃是龙虎……”话音未落,东翎已经接了过去:“龙虎山外门弟子张岚之妻是吗?当日张岚苦恋狼妖,不惜自逐出门,舍身相救,终于感动狼妖,成就一段佳话-------这个故事,爷爷早就跟我说过的。”

家主目光一凝:“你早知道她的身份了?”

“不错。”

“你也早知道她在说谎,根本不会去龙虎山?”

“不错。”

“那你为何……”

东翎抬起头,看着父亲,认真地说道:“她固然十恶不赦,但我只盼她仍有悔过之心,当真去了龙虎山上,也算是给她留了一线回头生机。”

家主闻言,放下了手中碗筷,半晌叹道:“翎儿,你诸般都好,我日后将韦家交付于你,是放心的。然而唯独一点……”

“……这一念之仁,会害死你的……”

3.

冬去春来,寒暑更替,转眼过了数年。东翎也从一个小小孩童长成了俊俏少年,他每周末不上课的时候,总会来药店里候客,无论风吹雨打,从无中断。他本来便博学广记,天资聪颖,如今将书上所学用在实处,亲身体悟更加深了一层,不知不觉间,修为进境一日千里,几乎不输给其父盛年之时。他手段既高,心肠又软,行事往往多留一分余地,但凡经他手过的妖族,无不盛感恩惠。久而久之,韦家出了一位厉害绝伦的大少爷的消息,竟在妖界不胫而走,东翎声名远扬,一时风头无两。

“大少爷,今天也辛苦你了。”药店店长站在柜台对面,笑着同东翎打招呼。这是个精明能干的中年男人,虽是不懂修行的普通人,但在韦家做了半辈子,也多少心中清楚一些东家底细,于是对东翎格外敬重。

东翎正在摆弄手机,闻言抬头一笑,看向窗外,只见月明星稀,夜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缓缓升起,路上几乎没什么行人了。店里的员工忙忙碌碌,正在收拾,已经到了关门的时候。

“没事,你们收店就好,我今晚还是住在这儿。”东翎道。

店主脸上的无奈神色一闪即逝,身子前倾了几分,低声道:“少爷,你这每天住在店里,也总不是个事儿啊。”

东翎摇摇头:“回家又是麻烦,还不如干脆住这,也落得清净。”

店主又劝了几句,东翎却意甚坚决。店主只得吆喝着店员收拾干净之后,又提醒了东翎一个人注意安全,小心锁门,这才摆摆手去了。

偌大店里,顿时冷冷清清,只剩下了柜台中的东翎一人。

这已经是他这个月第五次住在店里不回家了。柜台里头的那件小小茶室中,被他铺上了百缠藤,这种植物的茎叶极其柔软,有凝神静气的功效;被子则盖上了五火豹皮,又大又暖和,是从敦煌一处古穴中得来的上品。他一人独居,倒也落得清净自在。

东翎伸了个懒腰,正要关门,远处街上却走来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看起来七八岁左右,头戴鸭舌帽,身穿时尚的背带牛仔裤,斜垮一个小包,走起路来一蹦一跳,说不出的伶俐可爱。

他走进店里,四下看看,喊道:“哥,又是你一个人?”

东翎点点头,问道:“我妈让你来的?”

“对啊。”小男孩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下,嘟着嘴道,“大娘催你回家呢,说今晚有贵客前来,你务必得去见一见。”

“什么贵客,还不又是来说媒的。”东翎叹了口气,摸了摸小男孩的脑袋,“饿不饿,大哥带你吃夜宵去。”

“好!”小男孩听到吃的,顿时两眼放光,欢呼起来。他姓韦名玉,是东翎三叔家的小儿子,也是韦家本族中这一代的幺儿,生的冰雪可爱,全家老少没有不宠他的,东翎平日里也最是疼爱不过。见他兴奋样子,东翎屈指一弹,只听“哆”地一声,顿时在他白嫩的脑门正中留了一道红痕。他惨叫一声,捂着脑门,小小的五官顿时皱了起来,摆出一张可怜巴巴的哭脸。

“就知道你这小鬼不怀好意,是算准了我不回去,来这蹭我一顿好吃的吧?”东翎哼道。

“我也跟大娘说了,哥你肯定是不回去了。她不信,非得让我来喊一趟。”韦玉揉着脑门道,“哥,这些客人都是来干嘛的,你怎么老是不见呢?”

东翎流露出无奈神色,摇头不答。

原来这几年间,随着经济发展,国门打开,尤其是两年前的香港回归,为大陆带来了一股崭新的风气。不仅仅是物质上西化日益严重,思想上的动荡更为明显。传统的旧观念被视为糟粕,大肆打压,年轻人追求自由民主、美好爱情的浪潮逐渐兴起。

在人间尚且如此,修行界自然更是掀起了巨变。

最明显的变化,就是年轻人争相标榜着“种族平等,反对歧视”的观念,向妖族主动伸出了橄榄枝。没过多久,平等自由没见什么成果,倒是一对对青年男女走在了一起,很快陷入了爱河自重。须知那妖界修成化形的,要么剑眉入鬓,英姿勃发,要么妩媚妖艳,勾人魂魄,那些年青修士哪里抗拒得了?而妖界自古被修行人士猎杀惯了,山野散妖见了修行人,大多吓得魂飞魄散,如今竟能成就姻缘,自然主动逢迎,希望能够找到安身立命的靠山。如此你情我愿,自然皆大欢喜。

这股风气一经蔓延,顿时横扫了整个修行界,几乎一夜之间,各大名门弟子都纷纷前赴妖界,不是为了斩妖除魔,而是为了猎艳泡妞。但凡有前辈敢想阻止的,一顶“封建糟粕、种族歧视”的大帽子就扣在了头上。无奈之下,长辈们除了个别顽固的气得跳脚之外,其他人只得接受了这个现实。

没过多久,修行人和妖类之间原本剑拔弩张的关系,竟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缓和了下来。年轻道士再遇到荒山女鬼的勾引,不再是“妖孽敢尔”,而是开开心心地摆下酒席,套路热络起来。一时间,酒吧舞会都成了过时的代名词,荒山破庙一夜情成了修行年轻人最向往的活动。各派掌门家主愕然之余,也只得摇头苦笑了,万万没料到,绵延千载的人妖之争,竟然以这样的形式划上了句号。

不仅年轻人如此,一时间,各名门望族的太太们,纷纷以家中儿女找了个血统尊贵的妖物对象为荣。前不久,中原道教之首的一清派掌门夫人高调宣称,自家女儿与妖界大圣九头青狮的儿子正式确立恋爱关系,轰动一时。那九头青狮乃是太古遗种,血缘醇正,与金翅大鹏雕、灵明石猴、平天白牛等妖并称,乃是妖界最顶尖的家族之一。修行界的太太们无不艳羡,纷纷催着自家孩子也去找个高贵品种。

这些东翎并非不知,但他眼界既高,平素又少与女生来往,从来没往自己的身上想过,不由急坏了家里母亲。几次在外受气之后,听多了“哎呀,你们家孩子这么优秀,怎么还没找到合适的啊”这样阴阳怪气的嘲讽之中,一气之下,决定自己出手,为他挑个门当户对的姑娘家。

东翎心高气傲,自然不愿接受母亲的安排摆布,闹了几次之后,干脆搬了出来,住在店里,也省的家里聒噪。母亲却仍不死心,还是一门心思地给他相亲介绍,要知道韦家号称妖医,千年以来都是妖界共仰的对象,若是能嫁入韦家——哪怕不是嫁入,只消攀上一点关系,那也是极好的了。是以消息传出之中,登门攀亲的妖族几乎把门槛都踩破了,最后还是东翎父亲不胜其扰,出面呵斥一顿,其母才稍稍安分了一些,只精挑细选一些妖圣大族家的后裔,请来家中和东翎见面。

今晚不消说,自然又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到了。

东翎不愿多想,干脆关了店门,领着韦玉往街头吃食去了。药店往东三百米,便是城中最热闹的夜市所在。炸臭豆腐、烤羊肉串、棉花糖……各色吆喝的声音混在一起,香气扑鼻,勾得韦玉垂涎欲滴。东翎爱静,便寻了个偏僻位置,点了些烧烤炸串。这对兄弟俩小的才七八岁,大的也不过十五六岁左右,穿着干净体面,一看就是富家子弟,在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自然格外显眼。只是在这常做生意的店主都认得东翎,知道这是著名连锁药店韦家的大少爷,几年前刚来的时候,有些不开眼的小混混欺负东翎年少,想恐吓一番,沾点便宜,最后却都不知所踪了,据说下场极惨,传言活灵活现,仿佛亲眼看到一样。这么一来,再没有人敢惹过东翎的麻烦。

东翎问了一下韦玉修为的进境,随口点播一二,兄弟俩说说笑笑,倒也开心,早把东翎母亲的叮嘱抛在了脑后。等到周围稀稀拉拉,几乎连夜市都要收摊了的时候,东翎一看时间,发现已经凌晨两点多钟了。韦玉的小嘴不停打着哈欠,眼睛里也露出了疲惫神色,没了一开始时候的兴致勃勃,显得困意十足。

东翎付了钱,把韦玉背了起来,往药店走去。没走两步,只听背上鼾声大作,显然已经酣然入睡了。

打开店门,里面一片漆黑,空气中散漫着熟悉的草药味道。东翎的动作僵了一下,没有开灯,悄无声息地将韦玉放进茶室床上睡好,轻轻关上门,又回到了柜台前。

“出来。”他静静道,声音不大,但是透着一丝恼怒。

四下寂寂无声。

这些年来,各方妖族打交道的不在少数,什么样的也都见过,但如此胆大包天,敢敛匿行踪,藏在店里的,他还是头一遭遇到。

东翎手一翻,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小的古拙铜镜,口中咒诀默念,食指一点,镜中忽地涌出五彩华光。药铺的角落里,传来一声清脆鸣响,黑暗之中,五彩华光凝如披练,向着东翎席卷而来。东翎伸手一抓,竟将那光练抓在手中,光练顿时挣扎起来,仿佛活物一般,眼看东翎一用力,就要将其生生抓散,一个惊惶的女声响了起来:“你要干什么!”

东翎将袖一拂,店里顿时亮起了两盏昏黄小灯,映出一个少女。那少女身着宫装彩裙,样子有些狼狈,从上到下不少地方已经破损污秽,一张俏脸上露出警戒神色,贝齿紧咬下唇,死死盯着东翎,神色倔强,右颊上一道新伤,非但没有损伤容颜,更显得带着凌厉的美感。

灯亮起的瞬间,东翎的心跳仿佛忽地停了一拍。

但他毕竟沉稳,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闯进我的店里,还问我干什么,天下哪有这种道理?”

“你的店?”少女顿时脸上涌起一阵红晕,“你……你不是来抓我的?”

东翎指了指茶室方向:“你见过背着孩子来抓你的吗?”

少女的气势顿时弱了下来,期期艾艾地说道:“我,我……实在不好意思。冒犯了,我不知道是你的店,外头有人追我,所以我……”话音未落,东翎脸色一变,将镜子一挥,少女猝不及防,竟被收进了镜子里。东翎将镜子装进口袋,一回头,只见几个神色阴沉的人站在店门口,不怀好意地看着东翎。

为首一人身穿皮夹克,脖子上戴着一串金属挂饰,生得一双三角眼,头发留到垂肩长度,染成黑白两色,缓缓开口道:“韦家小哥儿?”

“是。”东翎恍若无事,淡淡应道,“几位是?”

“十二修罗社的,几个弟兄自己建的小帮派,不入韦家眼界,你没听过倒也正常。”那人说道,“不知刚刚可有妖物上门求药?”

东翎摇摇头:“不曾。我刚刚跟小弟吃了夜宵回来,才开门,你们便到了。”

那人还想说什么,后面有个瘦小男子上前一步,在他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东翎隐约听得“……她不知道妖医……不会上门……受伤很重……气味……”几个词。为首那人略一沉吟,点点头,冲东翎拱了拱手,说声冒犯,便率众离去了。

眼看他们走得远了,东翎舒了口气,将灯关上,店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他掏出镜子,轻轻一挥,地上顿时传来了女子落地的轻哼声音。他低声道:“别大声说话,他们还没走远。”说着,从腰畔解下一个小小陶葫芦,手指沾了一点粉末,往空中弹去。那粉末晶晶亮亮的,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借着这微弱几不可见的荧光,少女的轮廓出现在了东翎的眼睛里。

“别怕,这是长庚引,能消除妖气,还有一点微光,远了根本看不到,但是咱们对坐说话用恰好。”东翎搬了张凳子,放在少女面前,看着她道,“说吧,你是什么来历,他们又为什么抓你?”

少女好奇地看着空中碎如星辰的点点粉末,仿佛在黑暗中洒下了一片银河,她伸出手指,轻轻一拨,晶亮的碎屑跟着她的手指卷成了漩涡。

“你好厉害。”她说,“你们人世间的修士,都这么厉害吗?”

若是旁人问起这话,东翎自然要谦逊一番。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少女面前,他却忍不住想要献宝似得把自己最好的都展示出来。

“也不是。差不多岁数的话,比我厉害的恐怕没有几个。”他说完,脸上就忍不住一烫。从小到大,他从来没这么直接地夸过自己。

“也对,追我的那几个就没你厉害,不然的话,一下子就可以把我抓住了。”她点点头,“我叫孔宜,你呢?”

“韦东翎。”东翎老实地说道,“你刚刚说人世间的修士,难道你不是来自人间?”

“我……”孔宜欲言又止,忽然抬起头,看着他,“我可以相信你吗?”

东翎一怔。

孔宜看着他的眼睛,有些畏惧,又带着几分期待,重复问了一遍:“你和外面那些人一样,知道了我的身份,就会伤害我吗?”

东翎心中泛起一阵奇异感觉,从未有像此刻一般地想保护过一个人。他摇摇头,坚定地道:“不会。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会保护你的。”

孔宜看着他,过了很久,才轻轻点了点头;“我相信你。如果你骗了我,我也认了。”她的脸上浮现出倔强神色,在淡淡的星河光芒下,翩然若仙。

“我来自云南玉龙雪山顶上的绝境,我们族人世代生活在那里,很少下山……可是现在,全族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玉龙雪山顶……”东翎喃喃道,眉头蹙起,似是想些什么,忽然一抚掌,低声叫道,“我知道了,你是佛母莲下传说中的雪孔雀!”

孔宜脸上露出讶色,唇边不禁露出一丝笑容:“你真的什么都知道。不错,我们祖先就是传说中的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

《问妖谱》上记载,云南的玉龙雪山绝顶上,据说栖息着妖界至为奇特的一族,雪孔雀。这一族乃是当年大妖孔雀吞噬我佛如来之后,被如来以不可思议大神通破体而出,收复归顺佛门,称作佛母。而如来在孔雀胎中留下的一点灵光,孕育成形,被孵化于玉龙雪山之上,便是这雪孔雀一族。该族天生禅心,避世而居,很少与世间打交道,性格温顺谦恭,信奉佛法,但同时兼备了孔雀五色神光的天生神通和佛门的禅修念力,内外兼修,实力之强不下于天下任何妖族。只是繁育极少,号称一族,其实最多也不过两手之数罢了。

“几个月前,一群人类的修士找到了我们居住的地方,说什么顺应人世间的潮流,要和我们联姻。这一代中,只有我和我妹妹两个女孩,父亲不愿让我们嫁于陌生修士,便婉言谢绝了。谁知当天晚上,他们竟然趁着我们不备,突下狠手,爷爷当场就被他们杀了,父亲护着我们姐妹俩逃下山来,可是半路上中了陷阱,妹妹被他们捉去了……父亲为了让我突围,三魂出窍,舍身施展了佛门禁法,陨落当场,魂飞魄散……”孔宜咬着牙,神色凄然,东翎看在眼中,忍不住怒火中烧,问道:“就是刚刚那群败类吗?”

孔宜点点头:“他们是其中一部分,还有别的人,他们奉命追捕我,我从没来过人间,慌不择路,晚上就找了人家躲藏,白天继续逃跑,我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只记得已经逃了大半个月了。今晚如果不是遇到你,恐怕我就逃不过去了。”

东翎忽然忍不住笑了出来。

孔宜道:“你笑什么?”

东翎摇摇头:“我笑世上缘分,真的奇妙的很,玉龙雪山据此千里之遥,你竟然能一路逃到这里来。而且满城的店铺不下千万,你又偏偏藏到了我的药店里。你说,不是缘分是什么?”

说着,他转身进入茶室,没多久,就捧出了一碗热腾腾的米粥出来,还有四色小碟,清香扑鼻。东翎放在桌上,笑道:“躲了这么久,饿坏了吧。来喝口粥暖暖身子,既然来到我这儿了,你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孔宜虽然不识,但她天生灵觉敏锐,也感应得到这米粥和小菜俱不是寻常之物。要知道若非东翎这般韦家大少爷的豪爽做派,家中有灵药千亩的典藏,哪里还能找到用百草梗这种灵药煮成的米粥?哪里又还有绮罗藤、灵豕肉、云衣朱草和石髓做成的四色小菜?这一粥四碟,东翎眼睛都不眨就给了出去,若是以价值论,恐怕能换了这整间药店,还绰绰有余呢。

东翎见她不吃,也不勉强,微微一笑,转身出门去了。留下孔宜一个人在店里,怔怔看着那碗米粥出神,忽地两行清泪落了下来。

没过多久,空气之中忽地卷起一阵漩涡,孔宜一惊,抹去脸上泪痕,霍然站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别怕,是我。”说着,东翎的身形从里面浮现了出来,“我修为有限,玄元镜的开辟神通撑不了太久,快进来。”

孔宜看着他,想都不想,便走进了这个漩涡之中,东翎一拂袖,桌上的白粥小菜顿时消失不见了。

“这是?”孔宜从漩涡中走出来的时候,不由讶然出声。脚下是厚厚的柔软地毯,四周金碧辉煌,装修极尽奢华,头顶的水晶吊灯发出温和的白光,偌大的房间里,桌椅具备,还有一张雕花大床。东翎在桌上一弹,热腾腾的白粥小菜都出现在了桌上。他笑道:“你晚上总得需要地方住吧。我给你开了个房间……这里是宛城最好的酒店,你今晚安心休息,房间里有睡衣和浴袍,你养足了精神,什么都不要担心,明天我来看你,咱们再细细商量。”

说着,他拉住孔宜的手,往里面塞了一颗小小珠子。

“遇到急事,捏碎珠子,我立刻就来。”东翎微微欠身,“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孔宜张了张嘴,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东翎看出她心中所想,笑道:“别多心,你刚刚答应过的,说会相信我,对吗?”

孔宜看着他,默然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

东翎莞尔一笑,转身消失在了漩涡之中。随而漩涡四散开来,空气之中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4.

“大少爷这两日心情不错?”刘老轻轻咳了一声,捻起黑子,落在棋盘上。手边茶汤翠绿,滚起蒸腾白汽,空气中飘着淡淡异香。

东翎微微一笑,信手应了一子。

那晚之后,他安顿了孔宜住下。酒店只是权宜之计,长住未免惹人猜疑,他便租了一间小小公寓,那时公寓还是稀罕玩意,厨房卫浴一应俱全,采用的是全西式的精装,价格相当不菲。只是在韦家大少爷眼中,这些钱连个零头都算不上罢了。

孔宜初到人间,便是一路逃亡,到了此时此刻,才稍稍安下心来,考虑以后何去何从。仇自然要报,妹妹也是要找,但是以她如今修为,贸然出手,不过是羊入虎口罢了。东翎便出了个主意,让她先在宛城安身,落个学籍,跟东翎同班上学去。白日里以学生身份掩人耳目,晚上修行,慢慢再做打算。孔宜自然言听计从,心中对东翎更加依赖了几分。

妖物不论年岁,只看灵智增长。孔宜虽说已有百年寿数,但以雪孔雀一族而言,正是妙龄少女,与东翎同班,倒也恰好。这等人间琐事,东翎也是两眼一摸黑,只得恳求刘老出手相助。刘老是韦家家奴,如今已经年过七旬,虽然号称奴仆,但修为深不可测,出手杀伐果断,数次与东翎爷爷携手,度过了旧社会动荡的难关,保了韦家一缕香火不灭。韦家人多以长辈之礼尊之。东翎从小是他带大的,同他感情与爷爷一般无二。刘老听了东翎遮遮掩掩的解释,也没多问,不过两天,就把各项证件一应备齐,送到了东翎手中。

时光飞逝,转眼数月已过。孔宜逐渐熟悉了人间的环境,每天和东翎上学玩耍,原本的满腔愁绪几乎消磨了大半,任谁来看,都只道是个青春靓丽的美貌少女,绝想不到她的真实身份,竟是妖界极罕贵的一支血脉。东翎还是很少回家,放学之后大半的时间都待在店里,父亲自然是不管的,爷爷还觉得孙儿长大了,开始对家族产业上心了,颇为高兴,母亲虽说不悦,但也勉强不得,只是仍不死心,时不时地还是要介绍些妖族少女来给他认识,东翎一概回绝,从来不见。

眼看年关将至,这日刘老忽地携棋前来,说要和大少爷手谈两局。东翎棋艺从小是此老所教,如今算算也有好些时日不曾动过了,不由手痒,便一口应承下来。

棋局尚未厮杀,刘老却将话题引了出来。见东翎不答,他又道:“少爷也好些时日没回过家了,夫人想念的很。过几日便到腊八了,夫人托我来请少爷回去,说是合家团聚,好好吃顿团圆饭。”

东翎点点头,他不愿回家,只是嫌得相亲太烦,似腊八这种节日,还是得回家看看的。他下了一子,忽尔问道:“刘老,上次我托你那事,你没告诉过妈吧?”

刘老笑笑:“少爷嘱托,老奴哪敢多嘴了?老爷和夫人都不知道。”

“那就好。”

二人又落数子,忽然一个小小身影旋风也似地冲了进来,一把抱住东翎:“哥,陪我打游戏去!”正是韦玉。他先扑进东翎怀里,才转头看到刘老,楞了一下,乖巧地喊道:“刘爷爷,你也在这。”

刘老冲韦玉弓了弓腰,站了起来:“那老奴就不打扰两位少爷了,夫人在家还等着回话呢。大少爷还请早些回家,也好让夫人少挂念几分。”

“应当如此。”东翎笑了笑。

待得刘老走远,韦玉吐了吐舌头,问道:“大哥和刘爷爷在谈什么事,我是不是进来闯祸了?”

东翎刮了刮他的鼻头:“你还知道自己闯祸!不过这次倒没什么大事,妈让刘老来知会一声,让我腊八回家吃个团圆饭。”

“哦。”韦玉毕竟年少,对这种事不甚了了,又忙道:“哥,快陪我打游戏。”

东翎摇摇头:“店里还要看着呢,哪有这功夫。”

“那你还跟刘爷爷下棋!”

东翎不由哑然,只得道:“刘老跟你能一样吗?就知道贪玩,让三婶知道了,又得挨一顿骂。还不快去把作业先写了。”

“哼!了不起吗,以为我不知道,你以前从来都没写过作业。”韦玉嘟着嘴,不开心道,“不陪就算了,我找孔姐姐玩去。”说着,一溜烟地跑了出去。东翎看着他活蹦乱跳的背影,无奈摇了摇头。孔宜之事瞒得过他人,偏偏瞒不过这个小鬼头。那晚他回来之后,就看到韦玉坐在床上,丝毫没有睡着,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笑嘻嘻地问道:“哥,雪孔雀一族,真的那么稀罕吗?”东翎这才知道这个小弟原也是天才横溢,灵觉敏锐的,回来之后只是装睡罢了。无奈之下,只得带他去和孔宜认识。韦玉长得冰雪可爱,人又机灵,尤其讨人喜欢,一来二去没多久,便和孔宜厮混熟了,二人时常不管东翎,自己逛街玩去,感情日深,仿佛真是一对姐弟。

想起孔宜,东翎心中一软,脸上忍不住露出了一丝温柔笑意。

腊八那晚,东翎回到家中,母亲简单置办了一桌酒菜,父亲韦戌生也风尘仆仆地回到家中,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起了晚饭。

饭桌上,父亲挑些近日来的修行界趣闻来说,母亲和韦玉都大感兴趣,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东翎含笑听着,只吃不说。没过多久,只听母亲找到机会,挑起了话茬:“这两年来,妖族大圣和修行人的联姻络绎不绝,不知道多少眼睛盯着咱们东翎,就等着看韦家挑个什么样的亲家呢,这孩子偏偏一个不见,真是急死我了。”

东翎筷子一顿,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刚想说话,忽听父亲说道:“也不是什么好事,之前殷家外门的一支不知道哪来的消息,找到了玉龙绝顶的雪孔雀一族,非要联姻不可,遭拒之后竟下黑手,灭了雪孔雀一族,惹来人妖两界震怒,连姑苏玄妙观的老仙长都向殷家发了信,希望讨个说法。此事虽然知道的人少,但牵连甚广,目前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一触即发,你也不要给东翎再惹事端了。”

母亲失声道:“雪孔雀?我当年和绮……”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闭口不语,只是目中露出震惊愤怒神色。东翎听得父亲此话,心中已经暗惊,看到母亲这般神色,不由更加生疑。母亲姓严名芸,外公外婆早逝,据说是县城教书先生出身,母亲跟父亲是偶然相识相恋,本就是个普通女子,虽说婚后常和些人妖两界的阔太太们混迹游玩,但终究并非修行中人,不知是怎么竟然和雪孔雀族似是旧识?而且从东翎记事时起,母亲便始终心肠甚软,凡事退让三分,极少与人产生矛盾,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母亲如此惊怒。

不急细想,忽听父亲又道:“东翎,快过年了,把孔宜带回家,让你妈见见吧,也省的她老是惦记。”

这话一出,落在东翎耳中,不啻于平地一声惊雷,连手中筷子都险些一个踉跄,落在了桌上。他支支吾吾道:“爸,你……你怎么……”

“就这点微末道行,还想瞒过你爹了?”父亲不动声色,淡淡道。

母亲闻言,不由喜上眉梢,问道:“翎儿,刚刚你爸说的那个孔宜,是什么人?”

“妈……”东翎无奈,只得招认,“就是刚说的,雪孔雀一组逃出来的遗孤。跟我偶然认识,算是交好……”

“这臭小子,连我都瞒住了。”母亲自是欣喜,哪里还听东翎解释?要知道雪孔雀一族乃是妖界异种,素来以高贵圣洁闻名,避世隐居,极少见人,若是被东翎选作良配,倒是再好不过。她细细思量一番,越想越喜,连忙道:“快过年了,赶紧接回家来,人间孤苦伶仃的,糟了这般惨事,你还让人家独居在外头,像什么话。”

说着,又转头对父亲道:“你也是,既然知道了,还不赶紧给殷家去信,施加点压力,逼他们交出凶手。孔宜若是跟了我们翎儿,咱们韦家岂能不上心?”

那殷家号称古阴一族,雄踞燕都,乃是当今修行人的第一世家大族,韦家虽是不惧,但也没有必要主动招惹。父亲微微一笑,说道:“我自有打算。东翎,你先领回家来,我同你妈都见见。”

“是。”东翎苦着脸应道。

不知怎么,想到要带孔宜回家,虽不情愿,心中却莫名泛起一丝甜意。

只是,是谁透露给父亲这件事的呢……

“阿姨好。”孔宜低着头,脸上微微泛红。

她换上了一身俏丽的新衣,满头青丝盘起,束上一根桃木凤钗,薄施粉黛,更显得美艳无俦。严芸看在眼中,喜在心里,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说着说着,眼眶忽然红了。

“阿姨,你……你认识我妈妈?”孔宜讶然道。

“怎么不认识,那还是、还是……唉,不提了,你跟你妈妈长得真像,真像。”严芸抹了抹眼泪,忽地展颜而笑,“看我,大好日子,哭个什么劲儿。你放心,雪孔雀一族的事情,我们韦家不会坐视不管,一定会给你讨一个公道回来。”她从手上取下一个金环,上面镂着飞凤形状,还有火焰飞腾之形,交到了孔宜手中。

孔宜一触,便知不是凡品,哪里肯收?严芸却非得塞进了她的手中,又带着她逛起了家宅后院去了。

东翎和父亲对坐下棋,看着母亲如此高兴,心中又是紧张,又是甜蜜。下棋屡屡错子,一颗心全都记挂在了那儿上头,哪里还有棋局影子。没过几子,父亲叹了口气,一拂袖,将棋盘旗子俱都收了,道:“心不在焉,不如不下。”

东翎脸上一红,挠着后脑勺笑笑。

“看你平时端正严谨,做事向来进退分明。怎么这次遇到孔宜,就成了这六神无主的样子?”父亲淡淡问道。

“爸。”东翎低头不语,半晌才缓缓抬头,嘴角勾起一丝笑容,“你当初见我外公的时候,紧不紧张?”

“你外公?”父亲不由愕然,似是没想到东翎会问出这种问题,顿了一顿,有几分恼羞成怒地喝到,“小孩子,多嘴问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东翎极少见到父亲这般窘迫样子,忍不住大笑出声,刚刚心头的一抹阴云,登时消散无踪了。

父亲默默等他笑完,才道:“东翎,你还记得通天金柱吗?”

东翎听到这四个字,心中一凛,道:“记得。”

“记得就好。”父亲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儿女私情误人,你既带了孔宜回来,能否担保她……”

东翎急道:“自然!我愿以身担保,孔宜绝无歹意,并非图我韦家任何事物而来!”

“那就好。”父亲点点头,“快过年了啊。”

晚饭过后,东翎陪着孔宜,在家中灵田药圃中散步。东翎博学广记,对这些千余种草药的用途忌讳如数家珍,惹得孔宜好奇心大起,咯咯笑个不停。二人正嬉闹间,忽然刘老传信,说老爷子要见东翎。这几年来,爷爷身体越来越差,大半时间都是卧病在床,如今来传讯,东翎不敢怠慢,交代了孔宜两句,便随刘老去了。

孔宜独自在院中散步。韦家宅子极大,院落众多,她信步而行,低头想着今日发生的事,温婉和善的韦母、威严庄重的家主、可爱激灵的韦玉、还有东翎……她自从遭遇家族变故以来,心中彷徨害怕,仿佛阴影一般挥之不去。都是在认识了东翎之后,接触了韦家,才渐渐仿佛回到了当初那个安定祥和的生活。

她知道韦母的意思,是把她当做未来的媳妇来看了。她摸了摸手上的金镯,想起韦母跟她说的一番话,心头一阵害羞,一阵欣喜,一时不由想得痴了。

转过一个庭廊,孔宜脚下一停,转头看向旁边小屋,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佛骨?

她嘴唇微微发干,感到一阵天昏地暗,一个不敢置信的念头掠过她的脑海。她控制不住自己一般,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那是一件不起眼的昏暗小屋,里面透出微弱灯光。她正要靠近,忽然传来了白日里听过的韦家家主的声音:

“……另一根佛骨呢?”

“神魂俱损,不堪大用了,所幸这根还是完好。”

“有些可惜了。”

孔宜听在耳中,险些站立不稳,目中透出惊怒、伤心、不敢置信……种种神色。这佛骨乃是雪孔雀一族焚化之后,以特殊办法提炼出的天材地宝,有不可思议种种大神通,只是手法太过残忍,只有百余年前的魔教中人,偶然炼过两根。雪孔雀一族避世藏身,也是大半因为身怀异宝,惹来垂涎的缘故。他分明感应得到,那根所谓的神魂受损的佛骨,上面传来了父亲熟悉的气息,而另外一根……

她闭上双眼,眼前浮现了妹妹天真烂漫的笑容。

“爸,佛骨当真非要不可?”

“你心软了?”

“孔宜实在待我很好,我也应允过她,要替她……”

那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几不可闻。沉默片刻,韦戌生的声音缓缓说道:“替她报仇是不是?那你要不要杀了我这个做父亲的,再毁了韦家这个灭族真凶,去讨那个女子欢心?”

“东翎不敢!”

孔宜靠在假山石上,浑身无力,两行清泪落了下来,双手紧紧握拳。指甲深深陷进肉里,鲜血顺着指缝流了下来。她的眼前浮现起了家族遭灭那一晚的惨状,父亲挡在她面前的悲壮,火光通天,她第一次感到了对自己深深的痛狠。

这就是,所谓的世间修行人啊。

这就是,答应过要照顾我一辈子的男孩啊。

她心中冰凉一片,惨然而笑。

自己居然真的就险些上勾了,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献上门来,任人宰割?

她睁开眼睛,双目尽赤,瞳中原本的淡淡金光,已经化作血色。低头思忖片刻,她擦干脸上泪痕,竟然面色如常,飘然而去。

过了许久,小门“吱呀——”一声开了。

白发苍苍的老人缓缓走出门来,默然不语,忽道:“戌生,咱们这么做,会不会对东翎太残忍了?”

韦家家主站在门后的阴影里,缓缓道:“爹,那张纸你也看到了。”

“千禧年就要到了,天下大变在即,西方的势力已经逐渐渗透了进来,一个不慎,咱们韦家就是灭族覆姓之灾。东翎千般都好,就是心肠太软,如果不让他经历一些事情,我怎么放心把韦家交到他的手里?”

说着,韦家家主脸上露出了奇怪的神色:“……何况,爹你当年,不就是这么对我的吗?”

老人默然不语。一阵夜风吹过,卷起满园碧草,天地之间,寂静无声,仿佛缓缓拉开了一张大幕。



———————————后文已更专栏 《妖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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