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提高讲话水平 什么样的讲话算「有水平」?
真正的高水平,往往体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如何将尴尬化解于无形;
二是如何将诉求表达于无形。
前面答案讲的都是口头沟通,我则举几个案头上的例子。古人既没有自媒体,也没有发布会,所以讲话渠道不多。给活人的一纸酬赠,就相当于私信截屏;给死人的一幅追挽,就相当于微博公示。且看他们如何惜字如金,发出高质量的声音——
◎ 天下之大不韪
1859年,两广总督叶名琛的尸体从加尔各答运回。为什么堂堂两广总督会死在印度呢?原来此君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中被英军俘虏了。传说叶大人在面对洋鬼子时呆若木鸡,“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人称“六不总督”。
无论真相如何,反正不战而败的这个锅是背定了,民间已将他黑出翔。要为这样一位“误国误民”的高官开追悼会,压力可想而知。有人提出了“海上苏武”的说法,立马被指为叶某同党,全民开启嘲讽技能。你看,在中国确保政治正确,自古就是这么重要。
最后为叶名琛撰写挽联的任务,交给了著名学者——人称“东塾先生”的陈澧。陈澧既不能公开说死者的好话,也不能公开说死者的坏话,并且作为学海堂的大V,还不能说一通老生常谈的废话。这种时候,讲话的水平就体现出来了:
公论在人间,只缘十载深恩,难禁涕泪;
灵魂归海外,想见一场遗愤,化作波涛!起句 “公论在人间” 就十分圆滑。在愤青看来,民间早有公论:死者就是个大傻逼;而死者亲友读来则是:后世自有公论。紧接着陈澧点到即止,不再纠结于抗英事件,而是强调了两件事情:
一、公私分明:我本广东人,而死者作为两广总督,于我有“十载深恩”。中国人讲究知恩图报,所以我前往吊挽乃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二、博取同情:叶名琛客死他乡,殊为不幸。中国人讲究落叶归根,我们不能再让他化波遗愤,而要帮他入土为安。
所谓有水平的话莫过于,说起来波涛汹涌,听起来却滴水不漏。
◎ 来自凶手的讲话
在1928年的 [敏感日期],日本关东军利用火车炸弹制造了一起恐怖袭击,“东北王”张作霖遇害。张学良化装成士兵,从北京秘密潜回沈阳,继承帅位。当时杨宇霆是奉系军阀的元老,声望在张学良之上,常常以周公辅佐成王的典故自诩,劝诫张学良戒毒。当然,由于张学良宣布“东北易帜”,日本人也在其中各种挑拨。据传有一次张学良与赵四小姐赖床,杨宇霆直扑卧室,耳提面命。大家都清楚,在大冬天被人揪出被窝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所以张学良就把杨宇霆给杀了。1929年1月10日,杨宇霆被约至大帅府老虎厅,张学良效仿康熙杀鳌拜,安排警务处处长高纪毅(与杨不和)以及自己的副官长谭海,率领两组六个卫兵,将其当场击毙在沙发上。
那么问题来了:杨宇霆身为奉军总参谋长、兵工厂总办,他的部下和亲友会善罢甘休吗?
这时张学良的高水平讲话准备登场。他先是命人给杨家送去了慰问费一万元,然后亲自操办了一场“风光大葬”。在葬礼上方,悬挂着少帅的发言:
讵同西蜀偏安,总为幼常挥痛泪;
凄绝东山零雨,终怜管叔误流言。上幅中的幼常,是西蜀参军马谡之字。大家都知道诸葛亮“挥泪斩马谡”的典故:当时马谡不听指令,酿成大祸。而张学良发给中央政府的电文,正是这么解释的:“杨常朋比,操纵把持,致使一切政务受其牵制,各事无从进行。”
值得关注的是,“讵同西蜀偏安” 一句看似寻常,实则切中肯綮。因为当时张学良投靠蒋介石,而杨宇霆反对易帜,所以张学良强调:东北怎么能像西蜀那样偏安一隅呢?我学诸葛亮忍挥痛泪,杀此不听指令之人,正是为了投入国民政府的怀抱。话都说成这样了,中央又如何再去追究这起省级大员被杀案?
下幅中的管叔,是西周诸侯姬鲜之称。因他受封管国,故称管叔或管叔鲜。这里用的是“三监之乱”的典故,当时周武王归天,周成王尚年幼,由周公摄政。管叔及其群弟流言于国曰:“周公将不利于成王。” 遂乱,乃诛之。《诗经·国风》中有一段:“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描写的正是三监之乱。所以联中言及“东山零雨”,与“西蜀”形成局部工对。之前我们提到,杨宇霆常以周公自居,但幼主张学良却偏偏将他比作了管叔:我原本不想杀管叔,可是谁让“管叔误流言”呢?
通篇读下来,感觉这真是一场名正言顺的谋杀案。
◎ 乞讨也可以很优雅
道光年间,有个叫严保庸的穷书生赴京会试,回来路过山东时盘缠用尽。当时的泰安知府徐宗干以喜好风雅闻名,人又乐善好施,所以严保庸就准备去打个秋风。一般人会找张牌子写道:本人途经此地,钱包被偷,求五块钱赏口饭吃。或者找个话筒唱道:如今举杯祝愿,好人一生平安…… 但人家严保庸毕竟是个解元啊!所以他写了一副楹帖呈上:
千里而来,徐孺子可容下榻?
一寒至此,严先生尚未披裘。上帖中的徐孺子即东汉名士徐稺,字孺子。相传豫章太守陈蕃不接待一般宾客,却为徐稺专设一榻,去则悬之。王勃在《滕王阁序》中也留下名句:“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所以严保庸问:当年徐家的才子受过太守的恩惠,不知今天徐家的太守会怎样?
下帖中的严先生即东汉隐士严光,他不顾皇帝的邀请,躲在富春山钓鱼(“披羊裘钓泽中”)。严保庸在这里玩了个双关,称眼下这位“严先生”连羊裘都没有,快冻死了。徐太守收到此联,为之折服,立马下榻赠银。话说这位徐宗干先生也是了得,宦鲁超过二十年,后来还把严保庸弄到山东去当了个知县。
类似的例子在南京也发生过。当时金陵来了位新太守,名叫谢锽。而名士袁枚住在随园,虽然研究的是文学(《随园诗话》)和美食(《随园食单》),但再怎么也得跟新一届的政府班子搞好关系呀!于是袁枚也写了一副楹帖相赠:
太守风清,江左依然迎谢傅;
先生来晚,山中久已卧袁安。上帖中的谢傅即东晋名臣谢安,他也曾担任太守,人称 “江左风流宰相”。袁枚把谢锽比作谢安,不失为一个极其风雅的奉承。谢安曾经隐居东山,有个典故叫“东山再起”,这也契合谢锽重返江左的经历。意思很直白:江左依然欢迎你!
下帖中的袁安则是东汉名臣,在为官之前曾经客居洛阳,极有贤名,引得洛阳令冒雪访之。这就是“袁安困雪”的典故。洛阳令折服于他的贤 [míng] 德 [qì],特举为孝廉。袁枚拿老祖宗袁安来说事,也有让谢锽学学洛阳令的意思。
这种利用姓名来做文章的技巧,后来被我掌握了。初到香港时,我去拜访一位名叫宋丽华的朋友,便带上了一副楹帖:
香山孙家,奉化蒋家,扬州江家,宝姓三朝国母;
东汉阴氏,南陈张氏,北周杨氏,芳名一代天娇。上幅切姓,把她比作宋家的三位国母;下幅切名,把她比作历史上的三位皇后:东汉的阴丽华,南陈的张丽华(准皇后),北周的杨丽华。写完以后,连自己都觉得这马屁拍得太过汹涌,象征性地脸红了一下。
谁知宋丽华只扫了一眼,说:你给我带的烤鸭呢?
◎ 如何把黑的说成是白的
好吧,其实上述是个讲话失败的例子。发言是分对象的,所谓看菜吃饭,量体裁衣,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有的话在甲听来是高水平,在乙听来就是负分滚粗。比如袁枚在《随园诗话》里,就记载了某孝廉歌颂吴三桂的例子:
力穷楚覆求秦救;
心死韩亡受汉封。站在吴三桂的角度,这个话是相当有水平的。上联将老吴比作申包胥(为了救自家楚国,这才改投了秦哀公),下联将老吴比作张良(因自家韩国灭亡,这才改投了汉高祖),总之将吴三桂投靠满清的黑点洗得一干二净。这个思路类似于洪承畴在大寿时收到的贺文:“杀吾君者吾贼也,杀吾贼者吾君也。”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所以吴三桂和洪承畴归顺大清,只为灭掉李自成,为大明效忠!
但这个奇葩逻辑在康熙看来,就有点不妙了。尤其是康熙正打算削藩,敌人的朋友就是敌人。所以在《随园诗话》中,故事的结尾是这样的:
圣祖爱其巧于用典,遣人访之。其人逃。
◎ 文豪的 PS 技术
吴獬是著名的晚清才子,擅长编顺口溜,为人民群众喜闻乐见,连左宗棠也欲请之而不得。某年,他的朋友汪春浦在归途中淹死了。这个汪春浦在史书上找不到资料,目测是个小小的公务员,平时喜欢写诗;想必诗也不差,否则不会得到吴獬的青睐。现在人死了,吴獬作为朋友圈中的名士,有必要站出来讲两句:
长沙傅从薄宦归途,可有藏书,祥征鵩鸟;
采石矶是诗人死处,恨无利剑,遍斩鲸鱼。上幅是贾谊的故事。贾谊被贬到长沙作太傅,写了篇《鵩鸟赋》传世。赋中提到:某天有只奇怪的鵩鸟停到他的屋子里,贾谊就翻出本书来占卜,结果书上说:“野鸟入室兮,主人将去。” 贾谊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下幅是李白的故事。相传李白喝醉了,跑到江中捉月,结果溺死于采石矶,最后骑鲸仙去。值得一提的是,这两个原本风格迥异的典故,绾合得十分巧妙。第一分句的 “沙”对“石”,第二分句的 “有”对“无”,第三分句的 “鵩鸟”对“鲸鱼”,都是作者精心安排的。
只不过汪春浦一介无名,何德何能与贾谊、李白相提并论呢?吴獬紧紧抓住了两个相似点:一个是“薄宦”,死者与贾谊一样在仕途上不得志;一个是“死处”,死者与李白一样是溺水身亡。这有点像辩论中的“偷换概念”,如此看来,似乎也并无不妥。
这一通场面话,讲得是有多讨巧呢?就好比我介绍一个人说,他耳朵长得像金城武,他腋窝长得像吴彦祖,你满心欢喜把男神扑,谁知扑倒了 !
◎ 不放过一切说话的机会
1884年,清军在马尾海战中惨败,督军张佩纶被“双规”。他显然有一肚子憋屈,想为自己开脱,但却只能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才能交代问题。这时朝廷重臣陈宝琛的母亲去世了,各路名宿都前往吊唁,张佩纶虽然不便出席,但却可以发布一副挽联。
陈宝琛是张佩纶的政坛盟友,也是因为清军在“越南自卫反击战”中被法军击溃,以“荐人失察”之过,正被朝廷降五级调用处分。如何通过区区两行字,在哀悼一位老太太的同时,还要为自己和哥们儿的战败而洗地,这个难度系数未免太大。但张佩纶不愧为翰林院的侍讲,张爱玲的爷爷,他果然做到了:
狄梁公奉使望吾亲,白云孤飞,将母有怀嗟陟屺;
孙伯符同年小一月,东风不便,吊丧无面愧登堂。上幅把陈宝琛比作狄仁杰(梁国公),狄仁杰任参军时曾因思亲,登上太行山遥望河阳方向,对着孤飞的白云说:我的母亲就住在那片白云之下啊!结句出自诗经:“陟彼屺兮﹐瞻望母兮。” 言下之意,陈宝琛在母亲病重时还在为国效命,你们怎么忍心苛责于他呢?
下幅中张佩纶把自己比作周瑜。照理说这个比喻有点无耻,但发言人明确指出:周瑜和孙策(字伯符)是同年出生的发小,周瑜小两个月;而我和宝琛也是同年出生,我只小一个月,较孙周更近。接下来全联的精华就出现了:我张佩纶水师失利,导致连如此亲近之人,吊个丧都无面登堂,实在不是因为我无能,只恨时运欠佳—— “东风不与周郎便” 啊!
像张佩纶这种家伙,死个老太太也能讲出这么多道理,不关起来确实太危险了。
◎ 一个不会讲话的反面教材
网黑 ,自带反对光环。
每天讲很多话,然而并没有很多人关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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