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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侠,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可愿意听?
接受/拒绝
1.
今天一早,我听说山下村里农舍家的女儿小娇昨天半夜里下了一只蛋。
我和小娇还算熟悉,从前我总见着她头上裹着一条兰青花纹的锦巾,胳膊上挎个竹篮,在村子里面乱晃。只要有人跟她打招呼,她就对人家说:“好心的少侠,我的鸡跑丢了,能帮我抓回来吗?”然后她会给人家两个选项,接受或拒绝。
那些意气风发的少年要是选择了接受,就得灰头土脸地满村子抓鸡去。等他们抓了回来还给她,她就会慢悠悠地从自己的竹篮里取出一小瓶药膏来,送给他们做谢礼。
我不明白为什么她的鸡总是丢,怎么抓也抓不完,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挎着一篮子药膏在村里到处走,还非要送给那些过路的少侠们。虽然我不理解她,但这并不妨碍我对她抱有好感。
大哥说娶媳妇是要讲究门当户对的。我想,我和小娇大概就算得上是门当户对,因为在我们的头顶上,分别都悬挂着一个巨大的灰色感叹号。如果有一天我要娶媳妇,说不定是可以娶到她的。
所以,听闻到她昨天夜里下了一只蛋,我的内心是抗拒的。
正犹豫着要不要下山去村里看看她,我的后脑勺突然被人重重拍了一下。我吃痛回头,看到大哥正嬉皮笑脸没正行地站在我身后。
他冲着我咧开嘴,笑得奇形怪状,道:“早就跟你说了近朱者赤,要是和鸡在一起呆久了,天天看着鸡下蛋,偶尔自己也下个蛋是难免的。你现在是不是很庆幸天天和你住在一起的,是潇洒倜傥的我呢?”
我沉吟了片刻,慎重地点了点头。
大哥并不是我的亲大哥,我叫他大哥单纯是因为他不允许我叫他叔叔。
我们一起住在观雀崖上面。大哥是一个黑心商贩,虽然他坚持咬定自己是有合法营业执照的,但自从我看到他在树林子里拉野屎时,用贩售的卷轴擦屁股,就再也不相信他的说辞了。
他什么都卖,不光是卷轴,还有矿石,草药,阿胶,和蚂蚁大力丸。从前那些侠客们经过他时,他脚下的土地就会泛起一圈幽幽的绿光,像是半夜里老坟头上冒起的鬼火,非常神奇。他淡定地站在鬼火中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卖给他们。不过观雀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过侠客了,那些商品积压在仓库里,堆着灰发着霉,我也好长时间没再见过他脚边冒起的鬼火。
大哥见我点头,便满意道:“回去吃饭吧,今天吃阿胶大补汤。”
“啊?还吃这个啊!”我泄气,“卖不出去也不能全灌给我啊!”
大哥带着我往回走,边走边道:“阿胶怎么了,益气补血,回红又回蓝,多好啊,你还嫌弃。”
“可那是给女人吃的啊!”我哀嚎。
大哥顿了顿,停下脚步侧过头来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调侃的笑意:“那给你吃蚂蚁大力丸啊?”
“不不不!”我赶紧摆手谢绝,“我怕晚上流鼻血。”
大哥听了我的回答,潇洒地大笑着先行了。我默默跟在他背后,回想起从前那段日子。
从前这里过路的侠客还有很多的时候,我也像小娇一样,总是漫无目的地乱晃。已有人跟我打招呼,我就对人家说:不好啦,山贼把素明抓走啦,正义的少侠,拜托你去救救她!
那么些年来,我一直喊着这句话,却从来没见过这个叫素明的人。我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被救回来,或许她也像永远丢鸡的小娇一样,不断重复着被抓和被救的命运轮回。
我想,我这么长时间没有少侠可以报信,她也一定很长时间没有被人救了。我现在还有阿胶大补汤可以喝,而她被困在在山贼窝里,不知道每天都能吃些什么。
2.
村长紧急招我和大哥去山下开会。
在开会的厅堂里,我见到了小娇。她仍是裹着那条兰青花纹的锦巾,面露愁容,别别扭扭地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不光是她,还有村里的农夫、屠户、渔夫、铁匠、道士,各个都是一脸便秘好几天的表情,一言不发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厅堂里气氛凝重,像是灵堂。
村长严肃地用眼神扫过人群,眉头紧皱,鼻孔微张。半饷,他轻轻咳了两声,朗声道:“人都到齐了吧……”
经过村长一番开场,我才知道这几天不光是小娇下了蛋。农夫说自家麦田里的老麦子开始给小麦子哺乳了,渔夫说最近河塘里游的都是萝卜和土豆,铁匠说自己越来越冷血了,简直就要变成IRON MAN了。总之几乎村里每个人的身上,都发生了难以理解的怪事。
村长请道士给算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道士淡定捻须,掐指一算,道:“这一切的背后,既不是人性的缺失,也不是道德的沦丧,而是因为游戏过气,玩家锐减,后台维护缺失而导致的bug。”
大家听了齐齐若有所思地点头,虽然没有一个人听懂,但还是殷切地抓住道士的袖袍,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凑上去问:“原来如此,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老道抿着嘴唇镇定一笑:“究其源头,还是因为侠客们正在逐渐消失灭迹,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要侠客们回来,这一切就能恢复正常。”
小娇松了口气,咬着下唇道:“有办法就好,我可不想再下蛋了。孵也不是,吃也不是,太纠结了。”
“可是,”村长脸上皱纹深布,担忧地说,“我们要上哪里找回这些侠客啊?”
大家都被村长的发问给问愣了,纷纷松开道士的手,或窃窃私语,或低头思索。
我抬眼看了看小娇白皙稚嫩如蛋白的脸庞,和她紧锁的两道蚕眉,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我虽然不是什么豪义侠客,可怜香惜玉还是懂得的,看到她这般困扰的样子,我实在是不能不心疼。
于是我卯足了劲对着厅堂里的众人高声宣布道:“我这就出发去找回侠客们,让他们拯救这个世界!”
话音刚落,一束耀眼的蓝光立刻从我的头顶向四面八方扩散出去,照亮了整个厅堂,将所有人的脸都映得蓝荧荧的。一瞬间,在场的众人都被这光震慑住了,惊异地望着我,不敢发声。
在一片沉寂中我茫然地抬头,看到悬在我头顶上巨大的灰色感叹号,在此刻变成了耀眼的蓝色。
大哥眼色复杂地望了望我,欲言又止。
3.
出发那天,大哥给我塞了很多东西,都是他卖不出去的。
他说,我不比侠客。我是第一次离开观雀崖和小山村,去外面的世界,所以多做准备是不会错的。
他还说,那些侠客的背包里,装着许多的好东西,精致的华袍,锋利的刀剑,还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阿胶和蚂蚁大力丸。
所以大哥几乎把仓库里堆了灰发了霉的所有东西都给我装上了。她站在我面前,面上露出些许后悔的神色,道:“那天拉野屎,我用的那卷轴是最厉害的秘籍,早知道就不要扔,不然就能让你带上了。”
我沉吟了片刻,认同道:“是啊,真可惜。”
大哥摸了摸下巴上的胡渣,打量我,又恍然想起什么似的道:“你还差一件趁手的兵器。”
然后他飞奔回去,抄了一把菜刀和一个簸箕出来,塞到我怀里:“铁匠铺最近已经没开门了,只能让你凑合凑合,这个你带着,防身。”
我望着菜刀刀柄上黑腻腻的油污和簸箕里厚厚的灰尘,陷入思索。
“不用了。”我抬头看了看悬在自己头顶上蓝色的感叹号,它散发着淡淡荧光,我伸手摸到它,触感冰凉,稍一用力,便摘下来,“我用这个。”
大哥瞠目结舌:“这玩意儿还能摘下来使啊?”
“是啊,不然晚上怎么睡觉。”我用拇指抚摸感叹号的边缘,依旧锋利。曾经我无聊的时候打磨过它,让它像是一柄奇异的长剑。
我在空中迅速挥舞了一下,让它在人眼底留下一道淡蓝色的残影,向大哥展示道:“光剑,帅吧?”
“没我的鬼火帅。”大哥道。
4.
我望着那头俊美的野猪,那头俊美的野猪也望着我。
距离踏上冒险已经过去好几天了,除了吃大哥给我装在包袱里的阿胶,就是摘灌木丛里的野果子,舌头没见过一丝荤腥。所以当我第一眼发现这头躲在树林子里的俊美的野猪时,唇齿之间的兴奋与狂喜让我忘却了周遭的一切。
我的眼中只有它,相信它也是。
它停下咀嚼草根的拱嘴,发出哼哼的气声,那声音让我联想到烤肉上面冒油的嗞嗞声,有如天籁。
我屏息凝神,摘下头顶上的感叹号,握在手里,镇定自若。感叹号的前端笔直犹如长剑,一凛,仿佛感觉到风从边缘尖刃震过,气流被划成两半,贴着刃面流过。
野猪望着我的眼睛红了,它拿两条肥美的后猪蹄蹭了蹭地,蓄力待发。
我鼓足了劲,大喝一声,挥着感叹号扑了过去,野猪也发出一声嘶鸣,朝我迎了过来。我看准野猪的脖子,一鼓作气,要将感叹号直直刺进它的喉咙。
我们之间的距离正不断拉近,十步,七步,五步……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褐发的少年突然从树后闪出,正好站在了野猪旁边。我反应不及,只觉得脑子一热,冲着他大吼道:“你谁啊,你躲在那儿干嘛!”
少年显然是被我与野猪对峙的场面吓了一跳,愣愣地回答道:“解手。”
他话音落定的一刹那,我手中笔直如长剑一般的感叹号幻化成了一个光滑圆润的问号。接下来,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变成了慢动作。野猪扑到我的面前,它的脖子擦着问号前端的圆弧行云流水地滑过,它嘴里潮湿腐臭的热气近距离喷在我的脸上。
还未来得及感到恐惧,我已被它撞飞出去,摔在几丈远后的泥地上。
我绝望地仰面躺在泥地里,等待野猪无情的践踏,看见那个巨大的问号在空中旋转着,掠过我的视线,摔在更远的地方。
等了很久,始终没有等到野猪的袭击。接着,我听到一声凄厉的哀嚎,使我回想起观雀崖下那个小山村里的屠夫。从前我路过他家的时候,时常听到从院墙里面传出来的惨绝人寰的叫声。
我茫然地坐起来,看到野猪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枚金币和一串猪排。那褐发少年正将剑收回剑鞘。他穿着粗麻布料的衣服,肩上背着一个包袱,模样很平凡。他拍拍双手,一脸自豪:“幸好我也十七级了,对付这种新手级别的任务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拍干净身上的泥土,迅速意识过来,这是一位侠客。
5.
从前我还在观雀崖跟每位和我搭话的侠客说话的时候,一旦他们说了“接受”二字,我头顶上的感叹号就会立刻变成问号。这流程我再熟悉不过。
我想,它一定是把这位少侠拉野屎说的“解手”给当成了“接受”。
我拾起问号装回到头顶上,哀怨地望了望少侠:“你赔我光剑……”
少侠惊讶地看着我,半响才回过神来,问道:“我一个没留神接受什么任务了?”
“拯救世界。”我道。
少侠倒抽一口冷气,连连后退:“你是不是别的游戏派来卧底的?哪儿有给十七级玩家安排这种任务的?”
“那没办法,谁让你是我这几天遇到的第一位侠客。踏破铁鞋无觅处,你得对我负责到底。”我这才看清楚,他的头顶上悬着两个小字,大概是他的名字,于是我道,“阿树啊,级别不要紧,你看我甚至都不是侠客,不也出来混了嘛。”
阿树闻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抬起眼来郑重地望着我,说:“我拒绝。”
“不行。”我骄傲一笑,“现在我是主线剧情。”
说服了阿树之后,我在原地生火,把猪排烤了。阿树捡起那两枚金币放进随身的包袱里。我想起临行前大哥说侠客的包袱里有精致的华袍和锋利的刀剑,立刻兴奋起来:“现在咱俩也算是自己人了,你把你包袱里的东西给我看看呗。”
阿树闻言,摊开了自己的包袱,抖落出一小瓶药膏和零星的几块矿石。
我震惊了:“你混的这么惨啊?”
阿树脸色微红,恼羞成怒道:“你当我人民币玩家啊!”
我感觉很心疼,默默在他包袱里塞了些阿胶和蚂蚁大力丸。
吃完了烤猪排,我恢复精神,翻出一卷铸剑的秘籍来。失去了光剑,总要重新给自己找把趁手的兵器。
阿树看我这样,微微叹了口气,道:“放弃吧,我遇过的所有铁匠都不营业了,都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阻止自己变成IRON MAN,神经病。”
我无奈地抬头看了看那个巨大的问号,哀叹道:“那怎么办,早知道就把菜刀和簸箕带上了。”
“你可以用这玩意儿来钓鱼,这么大的钩子,说不定能钓着海怪。”阿树欣喜地提议。
我抬抬眼皮,绝望地摇头:“现在水里游的都是萝卜土豆,顶多能钓个南瓜。”
阿树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我听说下玄蛇谷的副本,爆的装备特别好,尤其是蛇牙大刀。”
我眼神一亮:“就它了。”
“我就随口一说,你就不能随耳一听吗?”阿树震惊道,“咱俩这级别能下那种高难度副本吗?”
我不回复他,满心都是蛇牙大刀。起身向前走出两步,回头看到阿树还愣在原地,不见动静,呼唤道:“快啊,玄蛇谷,走起。”
6.
玄蛇谷不愧为山清水秀风景优美,一路九曲十八弯,辗转到了人迹罕至的深山里,才渐渐现出了本来面目。
入谷之前,我郑重地拍拍阿树的肩膀,对他道:“就靠你了,加油。”
“啥?就靠我?“阿树瞪大眼睛望着我。
我探手,一脸无辜:“我没有武器啊。”
“挠它啊,玄蛇又没有手,挠不过你,你赢定了。”阿树张牙舞爪给我示范。
我沉吟片刻,抬头道:“我拒绝。”
入谷以后,我们惊喜地发现一路都没什么阻碍,走得非常顺利,似乎全谷的喽啰都解散,出山去寻觅新生活了。
我有些担忧,问阿树:“你说玄蛇本人会不会也觉得山中寂寞,已经不在玄蛇谷了啊?”
阿树走在前面,回过头来看着我,点头道:“很有可能,万一它暗恋白素贞,去找她了呢?”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从后面踹他一脚,他突然停下脚步,回身拽住我的胳膊,警惕地四下张望:“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我屏息凝神,只听到阿树在我耳边粗声粗气的呼吸。
阿树透过树丛给我指了一个方向,我顺着看过去,见到在树林的掩映中有一伙山贼,正悄无声息地前行。
“山贼上这儿干嘛来了。”我疑惑地嘀咕。
“估计和咱们目的一样。”阿树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诚恳道,“咱们再等等,等他们干掉玄蛇,咱们再来个黄雀在后,出其不意,坐享其成。”
我当作没听到,重重拍了拍阿树的肩膀:“那咱们动作得快点儿了,赶在他们前面。”
阿树无言,继续往下走。
只走了一会儿,到了一处岩壁构成的环形山壑里。三面的岩壁都通天高,只有来时的一条窄路和面前一片无边无际的,浑黑的沼水。
“大概就是这儿了。”阿树读了一下地图,回过头来对身后的我肯定地点头。
此时,浑水中咕噜一声,冒起一个巨大的气泡,泥浆四溅。从里面慢慢浮现出两只仿佛能冒出绿色鬼火的眼睛,悠悠地瞅着我和阿树的方向。
任我再是大胆,看到这种诡异情景也感觉有些脚下发软,于是我一掌推在阿树的后背上,冲他竖起拇指:“交给你了,加油。”
阿树被我推得木楞摇晃,像是没有生命的稻草人一样,无知无觉。
玄蛇从水里浮出一截身体,它的周身被黑色鳞甲覆盖,威风凛凛。那些鳞片形状好像是无数尖锐的匕首,末端微微乍起,充斥着敌意。
我听见阿树苦笑一声,他回过头来,我发现他头顶上的名字灰了一灰,紧接着,他渐渐变得透明:“网络好像不太好,我掉线了……”
隐约说完这句话,他便彻底消失了。
玄蛇以它深不可测的绿色瞳孔盯住了我,吐了吐信子,朝我靠近了一些。
我低头思索片刻,举起了双手,张牙舞爪地朝着浑水那边冲了过去,高声喊道:“我挠死你!”
玄蛇晃动脑袋,发出一声轻嘶,潜藏在浑水之下的尾巴卷着泥水向我甩过来,气势磅礴。
刹那间,一束白光如长虹贯日,从我眼前闪过。我觉得眼底刺痛,双眼一闭,紧接着失去了意识。
7.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是躺在一张床上。我身边坐着个面容清秀的姑娘,她见我醒了,淡然地起身,到旁边桌子上倒了一杯茶。
“你是傻的么?”她张口第一句话这么对我说道。
我有些反应不过来。
“玄蛇是上古神兽,你只带十根指甲,就想取它的蛇牙大刀么?”她回过头来看着我,冷声道。
“是你救了我?”我心生感激,迫切问道。
姑娘没有应声,端着茶回来,自己喝了一口,才道:“对,不过蛇牙大刀已经被我取走了,你就不要再妄想了。”
我连忙点头:“不妄想。”
素明满意:“既然你没事,那我也该走了。这里是天宁城的客栈,你自己放心在这儿好好休息吧。”
“姑娘留步!”我急忙喊,“你救了我的命,我至少要知道你的名字吧。”
“素明。”她抬起眼来望向我,她的眼睛很明亮,仿佛是夜空中的皓月,也仿佛是波光中的秋水,总之和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都能挂钩。
我心中默记她的名字,觉得十分耳熟,恍然想起自己从前总说的那句:山贼把素明抓走啦,正义的少侠,拜托你去救救她!
“你是素明?”我不可置信,指着她问,“你不是被山贼绑架了吗?”
“绑架?”素明冷冷一笑,不屑道,“我早就是山贼头子了知道吗?”
8.
素明走了以后,我独自躺在床上呆呆地想。如果不是因为我太长时间没有找到侠客,让她不能获救,她会不会成为山贼头子。
我摸了摸肚子,不知道山贼头子通常吃的是什么,大概都是锦衣玉食的,可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了,身边带着的就只有阿胶。这样想着,我昏昏沉沉又睡过去。
隔天一早,有人站在屋外敲门。
我起身去开门,发现是阿树,他用略怀歉疚的眼神看了看我,嗫嚅道:“玄蛇也算是濒危保护动物,我实在难以痛下杀手……”
我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了,想起此次出行的正事来。
我问他:“这一路上我只遇见了你一个侠客,你知不知道其他的侠客都在哪里?”
阿树摇头,一脸茫然:“我也纳闷呢啊,要是有大神带我,我也不至于混的这么惨啊。”
“你们侠客之间就没有个秘密论坛或者基地什么的吗?你是不是被排斥了?”我问。
阿树撇嘴,没有说话。
我觉得失望,又怪罪不起来,毕竟以阿树的尿性也很难有人能组团,只能叹息道:“那咱俩上街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线索吧。”
走在天宁城的街上,还真是一位侠客也看不见,大部分商铺都关着门,大家忙着自己的事情,和观雀崖下的那个小山村也没什么差别。
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阿树突然有些兴奋地戳了戳我,指向长街尽头的一路人马:“你看那个。”
我顺着看过去,望见长街尽头的石板路上迎过来一批浩荡人马,打头的两个人身上穿着光绸缎面的长袍,下摆飘扬,骑于高头白马之上,后面跟着一顶绫罗锦轿,三四个小厮在下面跟着,排场十足。
“那是回慕堂的人,江湖名门。”阿树眼睛痴迷地望着他们,垂涎欲滴,只差双手在胸前捧成心状,高声表白了。
我看了看阿树穷酸的傻样子,隐约觉得有些心疼。
我们站在路边看着回慕堂的人马逐渐走近,又擦肩而过。锦轿路过时,轿上窗户的帘子被撩起一个缝,从里面露出一截干枯的手指和一张冷漠的脸来,那眼睛不含意味地略过我们,又消失在帘后。
阿树在那一刻回望了那眼神,然后转过脸来,崇拜从眼睛里溢出来:“那就是回慕堂的卢堂主。”
我沉吟了片刻,点头道:“哇,真厉害。”
卢堂主的锦轿沿着路继续前行,跟在他后面的队伍渐渐显现出来。那是三四个漆黑木质的大箱子,像是立起的棺材,用麻绳捆得结结实实,被放置在扁平的板车上。箱子旁边站着几个带刀的人,目不斜视,肃然戒备,亦是满脸的冷漠。
9.
等回慕堂的人马浩荡消失在街的尽头,我们又在街上漫无目的地乱逛了一会儿,阿树拉着我随便来到了个路边的茶楼坐下。
“为什么找线索要来茶楼?”我不解。
阿树面露得意:“因为茶楼是所有小道消息的汇集地,别管了,听我们,现在我们屏息倾听隔壁桌的谈话,一定能有所收获。”
我侧头一看,隔壁桌上坐的竟然是两个土衣布鞋的和尚,脑袋顶光亮,脖子上挂着大串佛珠。两个人点一壶苦茶,已经喝了一半。
其中一个说:“你刚刚看到回慕堂的人回城了吗?”
另一个点点头:“看样子他们这次收获颇丰啊,有四个还是五个来着?”
“他们是一个也不打算放过啊。”
“长此以往,一方独大,必将酿成灾祸啊。”和尚以手扶额,露出哀伤的神色。
他们说话声音不大,却正好可以让我们听得清楚。我正要问阿树他们在说什么,我一句都没听懂,就看见阿树的眼神穿过我,定焦在我身后,神色奇怪:“你们认识?”
“啥?”我莫名其妙,转头一看,正对上一双皓月秋水般的眼睛。
素明站在我身后,一改昨日的冷脸,对我莞尔一笑,打招呼道:“又见面了。”
我隐约感觉自己面上一烧,连忙招呼小二加个茶碗,又不自觉地理了理衣角,捋了捋头发,还顺手将头顶上问号的圆点擦了一擦。
素明没有看我,自顾自地坐下了,抬起眼来望向阿树,问我道:“这位是你朋友?”
我望向阿树那穷酸可怜的样子,有些犹豫要不要点头,却看见阿树双眉一凛,英气逼人,与之前判若两人。他用无比正义且正直的口吻,抱拳说道:“在下阿树,是个侠客。”
素明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眉眼温柔一弯:“少侠,有礼了。”
“这位是素明姑娘,在玄蛇谷救过我。”我横插在对视的两人之间,向左右介绍道。
“原来是他的救命恩人,幸会幸会。实不相瞒,其实我也曾将他从野猪手中救下过。”阿树的双眼炯炯有神,仿佛回想起了他躲在树林子里拉野屎的那个下午。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少侠果真是侠之俊杰。”素明挑起嘴角,单手托腮作倾听状,露出崇拜的神色。
我听着他们二人相谈甚欢,似乎完全忘记我的存在。
聊了许久,阿树得意洋洋举杯说:“真是相见恨晚啊,素明姑娘,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以茶代酒?”素明洁净纤长的手指轻扣桌面,继而笑道,“少侠血气方刚,年轻有为,为何要以茶代酒?我知道一个喝酒的好去处,二位随我来吧。”
素明带着我们来到一处风景如画的湖心亭。
白云悠悠,凉风习习,亭下水荇参差,亭上燕雀齐鸣。素明在亭中摆开几坛好酒,席地而坐,仰起面来冲我们一笑:“在这儿吹着风,欣赏着湖中美景,我保证你酒不醉人人自醉。”
“好。”阿树撩开衣服下摆,以一副潇洒之态在素明身边坐下来,拍手称赞,“不愧是素明姑娘选的去处,果然非同一般。景美,酒美,人更美,我似乎已经醉了。”
我站在阿树身后,望着他的后脑勺,思考现在如果一脚将他踹进湖里淹死,还能不能找到别的侠客来代替他。
虽然素明笑得很开心,但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仿佛笑容并不是她的本意,反而那冷冷的面庞才更像是她自己。湖水倒映着她的脸,涟漪将她的笑容散成细碎的粼光,又汇聚成别扭的模样。
我们三个人将酒喝了一半,都有些晕眩。
阿树已经目光呆滞,木楞地靠在一边,微微干呕。我伸手过去拍拍他的背,恍惚中看见素明正出神地凝望着湖面,微风吹乱她耳鬓的碎发,她微微垂头,又饮一口酒,眼色发亮。
“素明,这么长时间没能救你,对不起。”我借着酒劲胡乱地对她说。
她似乎是没有回答我,也似乎是抿着嘴笑了,那笑容淡淡的,像是清澈的河水抚摸着石头流淌而过。
然后,我感觉天地似乎倒转过来了,万物都扭曲搅混作一团。我眼前一黑,醉倒过去。
酒醒以后,我发觉自己孤身一人躺在湖边,阿树和素明都不见了。
我想,以阿树的尿性,会不会是带着素明私奔了,但转念又一想,素明绝不是那种品味低劣的姑娘,也就放心下来。
我翻身挣扎着到湖边想要洗把脸,醉酒后的发力还没有完全散去,我疲惫地垂着眼,望见湖水里游来游去的土豆和萝卜纷纷惊慌散去,摇晃的波澜中我看清自己在湖面上的倒影,瞬间乏意全无。
我头顶上那个巨大的问号,恢复成了叹号。
10.
阿树和素明他们一定是出事了。
说实话,阿树我不是很担心。可是想到素明,我的心就没法平静下来。
我颓废地想起自己从前在观雀崖总说的那句话。当初都是因为我才没有人去救她,所以这回,我不能再丢下她不管。
但我没有任何线索,完全不知该从哪儿找起。我将天宁城将每条街都走了一遍,走到脚底起泡依旧是没有一丝头绪,急得上火。
一直到日暮西沉,我孤零零站在护城河的河堤上,感觉到无比的无助。夕晖将我的身影斜斜地投在地面,连同悬在我头顶的巨大感叹号,那影子昏沉模糊,显得凄凉而悲伤。
我垂头丧气,想起素明的模样。不知她现在怎么样,如果不能救到她,大概我会在后悔中荒度余生。想到这里,我的眼角竟泛起微微潮气。
突然,我在脚边看到了另一个影子。那影子正慢慢靠近,放大,蔓延至我的脚踝。我警惕地屏了呼吸,却感受不到影子主人的脚步和声息,不禁心里一揪,浑身汗毛倒立,每根筋都绷起来。
我迅速回头,然而只看到一个黑绸的衣摆,便被麻袋蒙了脸。这人的身形魁梧,不管我如何挣扎都是徒劳,他将我扛起来,我脚面离地,感受到他步伐轻盈矫健,仿佛踩在疾风之上,不知要把我抓到一个什么地方去。
等我再见到光的时候,是一盏手提的烛灯,提灯的人一袭白衣,站在一排木质围栏外面,皱着眉头向我打量过来。
“就他啊?”提灯人向着围栏里面问道。
“嗯,赶快动手吧,别留了后患,惹堂主生气。”从我身后发出一个声音。
我别扭地扭动脖子微微侧头,看见那个熟悉的黑绸衣摆。这时我才发现,我是身处一个破旧的马厩,满地都是草料,我双手被后绑,押在草料堆上,完全动弹不得。我的光剑被扔在一边的马槽里,沾了马槽里堆积的污泥。
马厩外提灯的人点了点头,灯光透过木围栏照进来,从我眼前晃过。
我眯了眯眼睛,看看黑绸衣摆,又看看提灯白衣,不由心生忧愁:“两位大哥该不会是黑白无常吧?”
“呸。”提灯白衣啐了一口,声线高了几度,“黑白无常算得了什么,我们这儿是回慕堂,阎王老子都得让我们三分。”
“少说两句。”黑绸衣摆抬手示意他离开,“边儿去,小心溅你一身血。”
提灯白衣赶紧退开了:“那我走了,完事儿你叫我。”
我感觉脖子一凉,衣领被撩开,顿时心慌起来。要是真在这个地方不明不白的死了,素明和阿树该怎么办,家乡的大哥和小娇怎么办。
“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了回慕堂,你们不是名门正派吗?大人不记小人过啊!”我扯着脖子喊起来。
黑绸衣摆低声一笑:“那我就让你死个明白……”
话说到一半,哧得一声,温热的血喷了我一脸,我奋力仰起头,看到鲜血淋漓直下,洒在地上的草料堆里,发出下雨似的噼啪声响。下一刻,绑着我双手的绳子松开了。
我惊恐站起身来,看到那黑绸衣摆的人脖子上裂了条大口子,鲜血喷涌,他直挺挺地倒下去,咽气了。
夜色中,马厩内现出一个蒙着面的人来,他手持着刀,刃上带血。他看看尸体,又看看我,冷声道:“你走吧,走哪儿来回哪儿去,不许再插手这里的事。”
我手忙脚乱地扑到马槽把光剑拾起来,转身对他道:“敢问这位少侠,为什么要救我?”
他没有回答我,指了一个方向:“从哪儿翻墙出去,趁他们发现之前赶紧逃,别回头。”
说完,他翻身上了马厩的顶棚,飞速消失在夜色里。虽然只有一瞬,可我还是看清了,他隐藏在夜行服下面,常服的衣角。
那分明是山贼的衣服。
为什么一个山贼会跑来这里救我,用脚趾头我也想得出答案。
素明已经救了我两次,可我连一次都没能救她。所以这一次,我决不能就此回头,如果不救到她,我怎么有脸回去!
我茫然四顾,这偌大的回慕堂中,一定隐藏着什么,与阿树和素明的失踪有关。我沉了沉气,贴着墙往出路的反方向走,进入一个院子里。
我躲着人在回慕堂中窜行,忽然听得有人声靠近,慌忙中闪身随意躲进一间屋子。黑暗中我听见门外有人说:“快去禀报堂主。”和“把每间屋子都搜一遍。”
门缝中能看到外面人影影绰绰,我心中发慌,不自觉后退一步,不知被什么绊到脚,摔在地上。我赶忙缩紧身体生怕发出声音,胳膊肘无意间撞到一个怪异的机关。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机关扭转,平整的地面上开出一个漆黑的地道来。
11.
沿着密道往下,通过狭长的走廊,是一片巨大而黑暗的空间,宛若身处在洪荒巨兽的腹中。
两侧的墙壁上挂有烛火,火光昏暗,照不见尽头。我伸手取下一盏烛灯,摸索着走近,烛光照映出我面前挡着一扇漆黑的木板,三、四尺宽,高过我的头顶。我后退一步,看清它的全貌,原来是一个大箱子,就像那天在街上看到的一样,仿佛是立着的棺材。
我将烛灯照向别处,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了。
在这个望不见尽头的黑暗房间里,竟然陈列着不计其数这样的大箱子。仅是我目力所及就几近上千,密密麻麻,以一种诡异的规则排列,简直就是一个巨大的棺材阵。在它们之间,有许多挂着符的长绳连接着,烛火的光明明暗暗地照在符上,显出上面繁复诡异的图案。
我伸手触摸这箱子上的木板,它们虽然样子一样,触摸起来却有差别。其中有些已经放了很长时间了,在潮气里腐烂中空,似乎一掌就可以将其拍碎。也有一些是新的,表面干燥光滑,连一丝尘埃都摸不到。
我连着摸了几个,突然感觉到手上一疼,那触感很不一样,像是抓了一把粗质的砂砾。我打着灯仔细看过去,原来是木板腐烂得太严重,被我稍稍触碰,便碎裂出一个洞,横截断面的木刺扎进了我的手。
透过破洞,箱子里漆黑一片,摇晃的灯影只照出野果大的一小块亮斑。我艰难地趴在上面往里面看,瞅见亮斑中一截裸露的臂膀,枯瘦如干尸。仿佛是感受到光亮,那截臂膀轻微动了动,发出衣服摩擦的沙沙声。
我吓得后退一步,手中的灯打翻在地上,火苗扑腾几下,熄灭下去。
我想起茶楼里那两个和尚的对话,恍惚间明白过来,这密密麻麻的箱子里装着的,就是千千万万消失的侠客。
阿树一定在其中一个里面!我摘下感叹号朝着这些箱子挥过去,劈开那些或新或旧的木板。
木板应声而碎,无数碎片在我眼前飞溅,感叹号的蓝光化成一道道转瞬即逝的残影,一下一下,片刻不停。我劈到疯狂,几乎毁掉了所经之处的所有箱子,终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里面倒下,瘫软地摔在我面前。
或许是被困的时间还不长,阿树仍有知觉,只是难以动弹。我将他的头抬起来,听到他模糊地念:“素明,素明。”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只记得人家的名字,我简直有些感动了。
然后又听到他说:“当心素明。”
我愣了一愣,问道:“素明绑你来的?”
阿树抿了抿嘴,虚弱点头。
12.
我不知自己是不信还是不肯信,完全反应不过来:“素明抓你来这儿干什么啊?”
话音刚落,我听见有人说话,那声音从入口传过来,像是发自另一个世界,虚无又缥缈。
我和阿树齐齐看过去,看到零星几支火把簇拥在一起,在火光中现出一张苍白的脸,和一双令人过目难忘的明亮眼睛。在她身后跟着几个山贼,正借着火把打量着这一片被我破坏的废墟。
素明的脸上不带任何表情,仿若是河面冻结的寒冰,她走向我,眼神轻轻扫过周围那些残破的碎片,冷冷淡淡地张口道:“我救你两次,是叫你求生,不是叫你寻死的。”
我望着她的脸,并不知道在自己内心汹涌的是什么情绪,哪怕是她以这样的姿态站在我面前,我仍然不愿意相信这一切都是她做的。
“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抓他们来干什么?”我嚅动着双唇发问,声线虚弱。
“你看不明白吗?”她移开目光,看向那些连接在箱子之间的纸符,“你以为你为什么能够出现在我面前?如果不是因为这些,你根本只能被困在一个方寸大的地方,每天重复做着同样的一件事。”
“什么意思?”我对视着她明亮的眼睛,隐隐感觉心里像是被人揍了一拳似的,闷痛。
“你难道不觉得这个只有侠客能自由行走的世界很不公平吗?为什么我只能重复着被抓和被救的命运?为什么我不可以做山贼头子,拿玄蛇大刀,在天宁次自由行走呢?如果这一切是可以改变的,那我情愿一试。”
“可是这样做,对这些侠客们又公平吗?”
素明珍惜地握起一片残缺的纸符,眼底流过一丝哀伤:“这是唯一的办法。我和回慕堂做了交易,卢堂主帮我,用他们的不自由,换取我们的自由。”
“所以你抓走了阿树和其他侠客们,换取你成为山贼头子,拿蛇牙大刀;换取我离开观雀崖,来到天宁城。可是你知道除了这些,还换取来了什么吗?”我强忍住内心的情绪,对她道,“农舍家的姑娘下了蛋,渔夫的河塘里游的都是萝卜土豆,你看得到这个世界正在混乱吗?”
素明轻咬下唇,眉宇之间透露出一丝犹豫:“我明白这方法有风险,但就算只有一丝可能,我也还是想要冒险一试。如果它造成了罪孽,那我愿意承担这罪孽。而且,我相信卢堂主……”
“素明。”这声轻唤像是从天而降,打断了素明的话。
一瞬间,房间内灯火通明,仿若白昼。
我的眼睛一时不适应,紧张地眯起来,恍惚中只能看见一只干枯的手搭上了素明的肩头。那手我应该是认识的,在那顶锦轿之上,它曾撩开窗帘,露出一张冰冷的脸。
“卢堂主。”素明微微屈下身子,为卢堂主退开一条路。
卢堂主用鼻音应了一声,向我们走近一步,他眼神肃穆,像是天帝在为犯罪的妖神审判。
他看看我,又看看素明,开口道:“他怎么还活着?”
素明低了低头,没有吭声。
沉寂了片刻,卢堂主眉心微蹙,手指在空中一点,刹那之间,那些棺材似的箱子一个接着一个的,木板朝四面裂开,里面干尸似的侠客们纷纷睁开眼,活了过来。
他说:“好自为之。”
然后,他手指继续在空中拨动琴弦似的轻点。只要他一个动作指挥,那些侠客们便会有所反应。好像是有无数无形的线从他的指尖牵连出去,束缚在每一个侠客的关节上,将他们木偶似的控制着。
“上。”他指尖最后定向我和阿树,一声令下,周围的侠客们立即回应着指挥,麻木而沉重地踏出步子,逐渐向我们靠拢过来,汇成了一片巨大的阴影。
“这才是你的目的。欺骗素明,利用她,根本不是为了换取什么所谓自由,你只是想要控制侠客们,用他们来壮大你自己的实力。没错吧,名门正派的卢堂主?”阿树突然奋力支撑住身体站了起来,他直视着卢堂主的眼睛,双手垂在下面,已经紧紧攥成了拳头。
或许是被抓来的时间太短,阿树行动没有受到影响,这一会儿,已经缓了过来。此刻,他眼底潮红,声线艰涩,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听了这么半天,我想他也已经明白过来,在他心目中那个豪侠般的回慕堂堂主,形象轰然倒塌,现在站在他的面前的,只是一个幻灭的谎言。
卢堂主没有说话,他冰冷的脸没有激起丝毫波澜,干枯手指再一轻点,侠客们立即如潮水汹涌而上,瞬间将我们淹没。
阿树拔剑,银光飞舞,一个个挑开向他迎面而来的攻击。这是我第一次在他眼里看到无可动摇的坚定,他没有犹豫,也没有畏惧,每一次挥剑,都义无反顾。
侠客如潮水,一波接着一波的涌上来,密集的攻击几乎让人窒息。我紧握手中的光剑,与他并肩,我们不断挥舞手中的武器,剑刃划破空气,短兵相接,发出刺耳的声音。
“不要伤了他们,我们的敌人不是他们。”我听见阿树隐在闪烁的剑光里,沉着冷静。
我躲过一掌,喘息着笑道:“先活着再说吧。”
片刻后,阿树也笑了,他应声说:“嗯。”
我掌心发烫,似乎血肉都迫不及待要与那散发着幽蓝光芒的光剑相融。我们像是两只无知无畏的幼小野兽,对着比自己庞大无数倍的对手露出獠牙。尽管我们都很清楚,这是一场没有归途的战斗。
似乎有箭射进我的肩膀,削去了我大片的骨肉,似乎有刀砍中我的大腿,挑断了我的血脉,但我感觉不到疼,我只觉得痛快。血涌得痛快,骨断得痛快,而那些形形色色带着麻木面孔的侠客们什么也感觉不到,他们不会理解。
“卢堂主,住手!”我看见素明拉住了卢堂主的胳膊,她面露惊慌,眼睛却格外明亮,像是有光要溢出来,“他不必死的,他不必死的。”
卢堂主并不看她,拂开了她的手。
“你不要忘记,我们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他一身凛然正气,简直天神下凡。
素明绝望地闭了闭双眼,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负手,从身后抽出了一把粼光闪闪的大刀。我想,那应该就是传说中的蛇牙大刀,果然如阿树所说,是可遇不可求的兵器。
她将蛇牙大刀一横,房间内立刻狂风四起,形成一道漩涡。她抬手一挥,所有连结在绳子上的纸符同时“哧”得一声,被磷火燃成一个个跳动的小火团,只需顷刻,便已化做缕缕灰烟和片片落烬,宛如花瓣凋零。
所有侠客的动作都在一瞬间静止下来,像是被凝封进了透明的蜡。许久,他们的眼中才逐渐恢复神智。茫然,愤怒,疲惫,以及恢复自由的喜悦在眼底如蛛网般缠绕交织,却已经无力做出任何反应。
“素明,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卢堂主怒不可遏,他不敢相信素明的背叛,冲上前,在素明反应过来将蛇牙大刀送进他的胸膛之前,先一步掐住了素明的脖子,“你毁了我的一切!”
他干枯的手掌异常有力,指尖紧紧嵌在素明的皮肤里,骨节突兀,不断送力。素明面色潮红,她松手去抓卢堂主的手腕,蛇牙大刀从掌心脱落,摔在地面上,磷火飞溅。
那些跟在素明身后的山贼们蜂拥而上,又在顷刻间被弹开,卢堂主只需要一个弹指的震慑,他们就无法近身。
我奋力想要冲过去,才发觉原来我双腿的筋脉早已被砍断,我跪在被染红的地上,却毫无知觉。
13.
“接受!”
阿树撕裂的声音穿透人群,就像是野兽发出的呜咽。他的喉咙处插着一把匕首,每一个举动都牵动着匕首划开更大的伤口,他的双臂也已经被废去,白骨从空洞的血口伸出来,碎裂得犹如断竹,鲜血瀑泄。
但他望着我,努力地眨眨眼,像是在鼓励我什么。下一刻,我掌中的光剑在一片幽蓝的光芒中,幻化成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我回想起第一次见到阿树的时候,那天野猪撞飞了我,我躺在泥土里,看到问号旋转着从半空中掠过。
于是我看向卢堂主,露出狂妄放肆的笑容,将问号在身前一横,用尽毕生力气,将它挥舞出去。
我并不是侠客,我只是一个每天守在观雀崖,渴望能够救出素明的普通人。
问号在空中旋转,像是一个锋利无比的回旋镖,它掠过所有的人群,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最后稳稳地扎进卢堂主的头颅。
卢堂主来不及反抗,便痛苦地倒下去。素明的脖子从他干枯的手掌中滑脱,她双手捂着脖子,弯身重重地喘气,明晃晃的眼睛抬起来望向我。
卢堂主狰狞地扭动身体,浓黑的血液从他的身体下流淌出来,涂抹满地,浓重的血气在空中弥漫。他挣扎了许久,然后渐渐平息下去,没了声息。最后,他身上那个巨大问号的光芒渐渐暗淡下去,逐渐变得透明,消失无踪。
我虚弱一笑:“我终于救了你了。”
然后,我像是浑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身体倏得一软,彻底失去气力。
素明向我跑过来,我强睁着眼睛,迷茫中看到她那张向来冷若冰霜的脸上,淌着明晃晃的两道泪痕。
她垂下头,说:“对不起。”
我勉强抬起手,在她皓月秋水般的眼睛上轻拭了一下,张口咳了两声,道:“阿树包里有阿胶和蚂蚁大力丸,快拿出来给侠客们回红回蓝。”
14.
拯救世界的任务完成以后,小娇不再下蛋了。她仍是每天挎个篮子在村子里转悠,遇见过路的侠客就让人家帮她捉鸡。
而我也回到了观雀崖,和大哥过着从前的日子。
只是有一点不同,我头顶悬着上的感叹号,仍旧是蓝色的,没有恢复成灰色。
我想,是我的任务升级了。我不再呼唤侠客们去山贼那里救素明,相信她也应该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继续做着山贼头子。这都无所谓,知道她吃的比我好,我也就放心了。
大哥的脚下冒着一圈绿色的鬼火,他一边忙着生意,一边侧过头来冲我喊说:“晚上喝大补汤,没有阿胶,卖完了。”
“那还补个屁啊!”我回。
有一位褐发的少侠走向我。
我望向他,一笑:“你不是已经满级了吗?”
“这游戏还挺有意思的,我创了个小号,重新玩。”他也笑,“给我任务吧。”
“少侠,你愿意拯救世界吗?”
“接受。”他笑得见牙不见眼。
我的故事讲完了,少侠,恭喜你完成任务。
获得阿胶×1,蚂蚁大力丸×1。
------完结------
不许选择拒绝!
接受/被迫接受/被打晕之后接受/强行接受/愉快接受/迫不及待接受
拒绝还专门来告诉我的,肯定是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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