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圈疯传《师父》是本年度最好的武侠片时,一开始我是拒绝的。
不是它不好,而是起初,我根本不觉得它是一部“武侠片”。
师徒间高术不传,武人中成规墨守。“天津作为海运大港,以走私枪支药品闻名”,所以山东督军插手天津。武馆依附于军界,军界盘算着利益,梁启超所谓“中国之武士道”的激扬,终是庙堂高悬的一纸空文,不过权贵擅长的政客手段,万马齐喑,死气沉沉。
这本不该是江湖,他们说江湖寥廓自在,是许冠杰的令狐冲,方巾蓝衫,长风大江。是章子怡的玉娇龙,纵身一跃,跳出你红尘万丈,俗世枷锁。
而《师父》这部电影里,所有人都被束缚着,仿佛一条线缠绕着彼此,牵一发而动全身,谁都不能轻易越过雷池。
所有人都在无奈中沉沦挣扎,师父算计着徒弟,(小说里)徒弟质疑着师父,实在太憋屈了。
然而,江湖那么美,却又那么远,我们只是不愿承认。我们也知道,真正的民间武人阶层,如徐浩峰所言,很长时间内,是难以见光的。
很多人都喜欢大谈《师父》里的“武林”,其实按故事发生的时间,“武林”这个词,应未诞生,它首创于1937年宫白羽的名作《十二金钱镖》。
后世常见的许多江湖名词,都源于民国一系列武侠作家。
1922年,《奇侠精忠传》的作者赵焕亭,创造出“武功”一词,而在此之前,它还称为“武术”。与其并称为“南向北赵”的向恺然,笔名平江不肖生,20年代初以《江湖奇侠传》开创近代武侠小说的格局,向恺然也写神怪,但他文武双全,后来又有《近代侠义英雄传》,他与同时期的姚民哀、之后的郑证因,对武林规矩、江湖唇典(黑话)、帮会掌故乃至拳法招式都十分熟稔,他们的武侠风格,现在有一个名词——“硬派”。
向恺然、宫白羽、还珠楼主
《师父》的背景,则在三十年代初,彼时,同样是津门脚行出身的霍元甲已经逝去了二十余载,政府仍极力倡导尚武救国。
当时的武术组织,分为官方和民间两大系统,官方以张之江发起的中央及地方国术馆为代表,民间则以霍元甲在上海的“精武体操会”(1911)及天津李存义、叶云表的“中华武术会”(1919)较为知名,各据南北,孕育了武术门派兴旺的火种。
天津与血气方刚的保定、沧州极近,武学渊源,便成了《师父》的舞台。吊诡的是,原本应该是如火如荼的尚武景象,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天津,一出场,却呈现出武学的末世气象。
徐浩峰借《师父》,道出了一个无奈的现实:自民国初年提倡武风以来,“武术只促成了武侠小说的热潮,对大众改变甚微”(——小说《师父》)。
武侠小说的影子贯穿着电影的始末。民国“北派五大家”,天津出了三个(指在当地刊物连载,而非籍贯):郑证因、宫白羽、还珠楼主,而当时街坊最火爆的书,却是还珠的《蜀山剑侠传》,郑、宫二人以实打实的硬拆招闻名,还珠的天马行空则大行其道——甚至,还影响了后来不大懂武术的金庸、古龙深远。直到片末,这部书上还有徒弟的血渍,耐人寻味。
陈识开武馆后,上映的《火烧红莲寺》改编自向恺然的《江湖奇侠传》,那是武侠电影的先驱,充满了怪力乱神,不久即被当局禁止。陈识开武馆后,上映的《火烧红莲寺》改编自向恺然的《江湖奇侠传》,那是武侠电影的先驱,充满了怪力乱神,不久即被当局禁止。民众沉迷玄幻,师父不传真学,这是徐浩峰喜欢、也惯用的调调——武林要完。
这是古老的话题,老舍的《断魂枪》,冯骥才的《神鞭》,都直面过这个问题。
只是他们从武术的层面——徐克的《黄飞鸿》,也感慨过拳脚无以抗拒洋枪洋炮。我们熟知的金庸,则以《书剑恩仇录》、《碧血剑》、射雕三部曲乃至《天龙八部》、《鹿鼎记》,从“侠客”的角度,一脉相承地阐释了“为国为民”的局限性,他认为侠客在历史社会是无法生存的。
徐浩峰的气派很大,他讲的是整个“武林”,确切的说,是“武人阶层”,他讲武人阶层的毁灭,因为他实在太了解了。金庸写走向末路的“为国为民”,因为他是传统仕族出身,古龙写身不由己的江湖人,因为他年少孤苦,混迹黑帮。而徐浩峰伴随着民国拳师李仲轩,他掌握的,是真实的武林。
《师父》的故事,的确是整个武林的缩影。
我们刚刚提过,武术组织本分为官方和民间两大系统,但在《师父》里我们发现,即便是民间的武林,也逃不过军方的操纵,副官林希文从中作梗,耆宿郑山傲不得不远走,耿良辰甚至为此牺牲,邹馆长也一度委曲求全。民国时期的大多武术组织,也的确因为战争爆发、官方经费不足而走向灭亡。
从文学作品看,无疑,徐浩峰很好传承了向恺然们“硬派”的风格,他写纪实文学《逝去的武林》、《武人琴音》、《大成若缺》,载录形意拳名家李仲轩、薛颠、尚云祥,八卦掌王建中,字里行间,有治学式的严谨,还有纯文学的功底,没有了昔年前辈们演义笔法的“俗气”。他写《道士下山》,写《大日坛城》,写《武士会》,写太极门的争斗,写形意拳高手段远晨成为国民党特务, 写李尊吾的证道,背后都难掩对“逝去的武林”的无奈叹息。
电影也是一般,他在《刀与星辰》影评集里,已经对现行的武打风格保留自己的意见,《蜀山剑侠传》、《火烧红莲寺》对传统的武术,是一种埋葬。他的电影,没有特效、钢丝、替身,讲究更为写实的走位、打斗。他描绘武林旧规矩,还原一部分,又嘲讽一部分。他在电影片末增加了巷战,让南方的刀出入于北方的刀丛,令人对八卦诸门派的冷兵器叹为观止。迥然于过去老邵氏的戏剧架子,飞天遁地的徐克风格,这种返璞归真的硬派风格,如今竟成了令人耳目一新的一缕清风。
与其说是凭吊,徐浩峰更像是对传统的致敬、解构,他对武侠电影的野心与希望,总在镜头间若有若无的闪逝。《倭寇的踪迹》里,男主人公终于在兵器库里留下了他要推行的抗倭刀,《师父》里,徐浩峰虽让邹馆长设计害了林副官,却刻意避开了背后的“督军”(即之后武行是否还会被军阀接管,是否还会有矛盾,已经不再展开提了)。陈识虽离开了天津,却在交手中提到,他已经留下了咏春的技艺。
我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一部残酷的“武侠片”,这种武与侠,依然带着不妥协的气质,在夹缝中不断挣扎出生天。
只是,《一代宗师》也好,《倭寇的踪迹》、《师父》也罢,包括未公映的《箭士柳白猿》,也可以在原著小说中一睹端倪——总之,我们已经渐渐熟悉了徐浩峰老师的套路,我们也知道,他沉湎于逝去武林的风貌。
希望他的情怀,不止是情怀。
---------------------------------------------------------
那个,我也开了公众号,微信搜索“言少的江湖”,或“yanshaojianghu”,谢谢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