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是一部武行电影,而不是武侠电影。徐浩峰可能在创造武打片的新类型。
一、武行or武侠
提到武侠片,大家会想到的张彻、胡金铨、何平,以及后来的袁和平、徐克、程小东等,与功夫片一起成为华语电影特有类型片物种之一。这些武侠电影,其实是那些年的大IP——有武侠故事、武侠小说做为铺垫,有浪漫写意的武打方式,人在江湖、刀光剑影的场景设定,快意恩仇的情感主题,观众对于武侠的心理期待也是这些,运作成熟可批量生产,嵌套拍摄。武侠电影虽然有模子,也出现过一些异类的创新作品:像李安的《卧虎藏龙》带来了西方视角,王家卫的《东邪西毒》、《一代宗师》满满文艺范儿,《刺客聂隐娘》古风朴意,甚至还可以包括《武侠》的医学植入,《英雄》的家国视角。总之,这些电影里都有武,也有侠,尚武是行侠的前提,行侠是习武的目的。
然而,"武"一开始并不与"侠"必然联系,武不仅可以行侠斗殴,还可以健体、谋生、卫国,而不只是打打杀杀。武和侠联系在一起,那是文人武侠盛行以后的事。从《史记刺客列传》开始,唐传奇、明清章回小说一直到现代武侠,大部分的故事都是文人描述的成年人的梦。治学严肃的陈平原写过一本书《千古文人侠客梦》,从太史公一直论到金庸,主要观点是,中国几千年来的侠客文化,有些文人浪漫主义的臆想成分。这简直是个悖论:毕竟刘项不读书,写书的又在臆想。所以,武侠片虽然都是冷兵器时代的械斗,其实是非常浪漫主义、忽略实际且高于生活的。太史公说,侠以武犯禁,这个流民群体并不遵守普遍意义上的律法规矩,否则行侠仗义便太多限制,在报国无门、体力过盛、天道不公的年代,侠是使用武最好的渠道了。而在高度规制化的传统中国,武侠故事一直是男人们的童话。
到了近代,以《火烧红莲寺》为标志,武侠文学作品陆续与影视结缘,并且紧密结合、发展壮大、开枝散叶,出现好多佳作精品,品类也异常丰富,可以修仙、可以遁地、兵器革新、门派林立,下毒放箭、隔空打人,最后终于与武术、武行本身关系不大了,在炫技的路上一去不复返。倒是功夫片越发长桥硬马,更接近武学本身。而这部《师父》则是崇武淡侠的一次回归。尽管徐浩峰虽然作家出身,他描述的这个故事不是文人的武侠臆想,而是接地气的武行世界。
徐浩峰自己也说,这是一部武行电影,而不是武侠电影,他在还原武术家们本来的面貌。什么是本来的面貌?去掉飞剑法术、飞天遁地、江湖恩怨、奇情怪遇,正视武术这个日常工种:它是一种吃饭本事、谋生手段,无甚传奇、不算高明。武师们一样吃喝拉撒、开馆授徒,他们可以成为师父、保镖、家丁,而不是替天行道的侠客,拯救黎民的英雄。《师父》甚至有意识拿两类职业进行对比:拉车的脚行与打架的武行,各有工会、各守规矩、互不侵犯,只是从事的工种不同而已:武师并没有高人一等的优越感。所以脚行头儿为了良辰之死,找到武行的廖凡理直气壮去要说法,并不算冒犯。
有武,无侠,只谈武行的电影,似乎还只是第一次。
二、武行的规矩
徐浩峰说,武行是武行,不是黑帮,也不是政客。
武行和黑帮政坛有什么区别呢?计算成败的筹码不同,执行的价值标准不同。和黑帮与政客谈阴谋、血酬不同,武行还讲另一件东西:行规。
先说黑帮和政坛:黑帮讲究血酬定律,刀口舔血、脑扎裤腰,获得敌人的血越多,自己的价值和位置越高,所以越勇猛越精进,马永贞一把斧子可以砍进上海滩。政坛呢?讲究的是选票人心,获得越广泛的赞誉和支持,收买人心越多,能达到的位置越高,所以越厚黑算计越能以小搏大,梅长苏略施小计可以助弟奇袭王位。而高阶的黑帮和政坛就融合了:黑帮变得政治化,四肢发达的莽夫肯定拿不到龙头棍;最黑暗的政治也必然黑帮化,徐明得了什么病?那个英国人怎么死的?谁知道呢?也不重要。
回顾一下我们看到的大部分武侠的作品都在黑帮和政客之列:以古龙笔下楚留香、陆小凤、李寻欢为代表,有的是黑帮的快意恩仇,死亡是一种验证武术高超的行为艺术,血流成河也敌不过江湖豪情;而以金庸笔下郭靖乔峰张无忌为代表的政治派,则讲究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甚至可以直接与政治人物、历史事件挂钩。一部《笑傲江湖》看似脱离历史背景,黑木崖之争简直是绝佳的政治黑童话。暴力与政治,从来是男人的胭脂。
那么武行呢?介于两者之间:既要有血酬,讲胜负,但不能总死人,毕竟止戈为武,习武本义并不在好战和杀伤,在有公共秩序的世界里,死亡终究是令人头疼的事。同时,武行也要讲世道人心,业务过关、无人能敌还要以德服众,必须用一招一式,把别人打服了,才可以在这个行当里立足占位。组织这一切运转发生的是行业默认的那些规则。因此,在武行这个行当里,最讲究的是两个字:规矩。电影里描述得规矩很多:师父一生只传授两人、一个人只能踢八家武馆、输了要请客吃饭等等,都和武术招数一样,一板一眼、不容含糊。
黑帮和政客也有各自的规矩,但是明规则少,潜规则多,且约束力没有那么强,从业者不择手段,随时可以破坏:《黑社会》里哄抢龙头棍,《黑金》里政治阴谋,都没按牌理出牌。相比之下,武行还是规矩一些:蒋雯丽率众追廖凡到火车站就不追了,她说,跑了等于完了,这就是行业的底线:毕竟,大家还是要继续谋生,养家糊口的。愿打服输,有账要认,这是武人的是非观。
三、规矩之外,还有情义在
那么,回到现实的武行是不是就不好看了?一堆普通讲规矩的武夫,有什么看头?还是有的。先看看这个故事设定:(下面剧透):
廖凡饰演的南派宗师陈识北上创业,进入一个高度成熟的行业,要想迅速开宗立派、占据市场份额,就必须在既有者那里去抢,尽快取得行业的认可、同行的品评,就要凭本事踢馆。但是按天津本地规矩,踢馆还不能一踢到底,那会打乱整个行业生态,踢馆不能超过八家,打到第八家以后,行业最高手出山打败踢馆者,此人永远退出天津武术行业,但他的师父可以留下开馆授徒。这个诡异行规让陈识不得不与老郑为代表的本地武行合谋:为了留下来,他教一个可以踢馆八家的徒弟,徒弟最终会败在老郑手下,陈识也就留下来了。
这样的合谋未免有些冷血、功利,但陈识一开始就是绝对的目的主义:为了复兴家业,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冷血无情的:放弃师徒义、男女情,屈居贫民窟,假装与世无争,授业一年,徒弟在前台开疆拓土,成为他成功路上最大的开路先锋,事情都按照规矩和计划进展着,直到老郑的徒弟副官半路杀出,破坏了这个合谋,在第八家武馆踢完后,徒弟被规矩之外的方式虐杀了。
按照规矩,陈识依然获得了留下开武馆的机会:合约妻子也如约定离开,相忘于江湖.一切虽有意外,也不变结局。就在开馆当天,他来到徒弟的租书摊,猛然警醒,用自己的方式突破了规矩,抛弃了到手的成功,背叛了自己,即一个讲规矩、论成败、要地位的创业者,不顾一切,要推倒重来,打遍天津所有武师。一个人、一个丈夫、一个师父,他一直在讲成败,最后关头却讲了情义:他选择以反抗强权的方式终结这个合谋,来完成对徒弟当初无情利用的救赎。
到这里,武术家、武师就变得真实了,面壁十年,功败垂成,这不是武侠片,是创业片。创业者苦哈哈埋头苦干,敲钟那天突然砸烂了交易所,抖出行业黑幕和会计假账,要和准备拿原始股的人一刀两断。他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野心家、成功婊,而是有血有肉的人。把人还原为人,人性弧光闪现,这是一部有感染力电影常有的手法。
我们可以看到,陈识不是佛山无影脚踢遍洋人的黄飞鸿,不是打死日本人的霍元甲,也不是率众抗日的叶问,更比不上乔峰、张无忌这样的国家栋梁:根本没有我们过认为的所谓侠客的影子,虽然功夫依然处于无敌态,但不那么飘逸洒脱、狂放不羁、高高在上、俯视苍生,还藏着人性阴暗面的小、恶和弱。而只是一个以武为生的普通人,甚至一群人:你看那些拿着大刀刷招数的老头们,他们招数老套、实战孱弱、体力不支,但是不就是我们在其他行业里看到的,早被后浪拍在沙滩上却凭着资历占着位置的可怜老人吗?
这就是徐浩峰武行电影的独特之处了:没有了浪漫主义、家国主义、侠客主义,变得真实、烟火气、可理解。这是在描述一个真实存在的行业。这个行业并没有本质的不同,行业协会里鱼龙混杂但是还算讲秩序,讲规矩,进出行业也有说法、懂腔调,遵循的是天津话所说的“老例”——老规矩的意思。
四、有味道,有惊喜
从导演《倭寇的踪迹》,编剧《一代宗师》一路过来,徐浩峰的作品还是有很高的辨识度的,尤其是武术动作设计上,新兵器与新打斗动作让人耳目一新,拿到金马拿奖并不会让人意外。我们甚至可以想象:《道士下山》如果没被媚俗的陈凯歌糟蹋,拍出来会是怎么样一种景象。
其实,这部电影出众的还不只是动作武打:语言对白的极致言简意赅、不多废话,也和打斗动作一样,如得了洁癖一样干净利落。在画面构图上,也依稀闻到一些《一代宗师》里坚持的那股姿态和味道,王家卫的眼光很毒。同时,人物一个个都立起来了:蒋雯丽的中性扮相阴冷霸气,小宋佳婀娜隐忍,金世杰老奸巨猾,更不说廖凡,从胡子到眼神,每一句话,每个表情都在诠释自己的人设。看得人满心喜欢。
如果问这部电影有什么不足,大概是对民国天津的描绘太有调调了,寡人看得心痛:你看,现在的起士林里面包每一块都收钱,而且贵得要死,服务员都索天津话,洋不起来了;被徒弟良辰鄙视的登瀛楼现在也贵得吓人,进不去了,至于宋佳要吃管够的螃蟹——按照电影里那个吃法,廖凡就是开十八家武馆也供不起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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