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小学的事了。
同学们很怕她。我特别怕她。
有一阵子她坐在我的后面,于是成天拿着钢笔在白校服上写写画画。有时干脆直接沾着墨水往我后背上甩,得意洋洋的跟她的同桌炫耀她的作品:我给你上课,这是太阳系,这是月球,这是冥王星……
我一动也不敢动,像个真实的黑板,任由她拿着钢笔在我的背上戳来戳去。
记得一次我请假归校,看到之前留在抽屉里的书包被饮料浸了个遍,黏黏糊糊的,连书包里的书本都皱巴的不像个样子。
我头脑简单的可笑,竟然一点愤怒和懊恼都没有,还乐呵呵的想,自己怎么这么粗心大意啊?离校前也不忘了把饮料瓶扭紧,哎呀,今天回家要好好刷一刷书包。
诚然那瓶饮料是没有开封过的不可能自己就洒了,诚然当时那个女生就在不远处一副走着瞧的表情看着我,诚然其他同学在偷偷的给我递眼色试图告诉我什么,我都没有领悟到。
也有一阵子我和那个女生的关系是比较和谐的,她没有一天到晚的挤兑我,也没有再指挥其他同学不和我玩。她走到哪里都叫着我,哪怕是上厕所。
她说:你从现在开始就是我的宠物,你就是只兔子吧。
她从本子上画了许多小玩意,什么汉堡包,什么草莓,什么馒头,裁成一片片的纸,心情好了,会让我在其他人面前表演完了温顺的兔子后,奖励我一张,说是喂兔子。
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摘一把草,也叫喂兔子。
我甚至都觉得那段时光真温柔啊,不用每天被她骂了,也不用被她把笔袋丢在树上,好搬着板凳让恐高的自己去小心翼翼的拿下来了。
恶毒的时候就没那么温柔了,她还诅咒过我,咒我生了孩子就死,死了又生,生了又死,老公找小三,最后离婚没人要。我也不知道一个才十岁的女孩子,哪里来的这么伏地魔般没有人性似得语言,会有那么赤裸裸的恶意,我当时愣在座位上诺诺的,连反驳的话都不会说。
她唯一做过的一件好事,是没有打过我的耳光。
但她用自己笨重的水瓶扫着风抽过来,直接打到我的肋骨。原因是下课后我找课代表背老师布置的课文,她要我闭嘴别说话,我没有听她的,非要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
她手里提着的水瓶直接打了过来,厚重的,带着不锈钢的保温水瓶。咚的一声,不知道是肋骨的声音,还是水瓶的声音。
而我回家后还在痛的肋骨终于让我爸意识到这不仅仅是“小孩子的玩闹”那么简单,从几个电话下去,我爸查到了那个女生的家,直接带着人马奔了过去。
从那一刻起,我的腰板直起来了。
我爸到了她家门口,一句废话都没有,从大门就开始砸起。带的那些叔叔们砸椅子的砸椅子,砸桌子的砸桌子。那个一直欺负我的女生吓得嚎啕大哭,她横惯了的奶奶一点也没见平日里悍妇的模样。这家人一贯的欺软怕硬,那时候竟然噤了声。
她家住的平房,左邻右舍里里外外围了一个遍,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劝一句说一句。
临走前,我爸指着那个女生的鼻子:“李XX我警告你,只要是你再敢欺负我女儿一下,我就把你扔河里去。”
我爸说的是本市最大的那条河。
我爸给我描述这个场面的时候,我竟然笑出了声。那一刻的轻松愉悦混着报复后的快感和舒畅让我格外的开心。我知道,我解放了,她再也不敢欺负我了。
从那以后,我小学变得明朗了。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上学也可以是一件快乐的事,我有了好闺蜜,有了好同桌,有了学习小组里一起热闹的同学,因为每个人都敢和我玩了。尽管那时候,已经只还剩一年就毕业了。
后来,这些事也就随着时间慢慢的消散了。我是一个很容易轻易原谅的人,如果不是因为看到这个问题,我也不会想起那么多。
只是我偶尔会想。当年她不敢再惹我之后,只要我告诉同学,她全家人在我爸面前有多怂、她吓得嚎啕大哭毫无往日威风这件事。同学们一定会对她议论纷纷,那些被她欺负过的人也会一同幸灾乐祸,她从此要夹着尾巴做人,而我也能扬眉吐气了。
可是我没有。我甚至一次想要盛气凌人一回的念头都没有。尽管我知道,哪怕我把她曾经在我身上做过的事对她再做过一遍,居高临下,颐指气使,她都不敢说一个字。
当年我爸爸替我出了这口恶气后,给我带来的影响很大。
在我知道了我的背后并非空无一物这件事之后,我终于变得敢说话、敢反抗、有底气,我挺起了自己的腰板抬起了头。在任何人际交往中,我都不是那个软弱不堪的我了。
可当年那个女生欺压了我整个小学的影响,也很大。
我虽然摆脱了那个软弱不堪的性格,可骨子里我却一直记得当年的自己是何等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尽管我现在连朋友受欺负都能第一个撸袖子上,看起来张扬强大而又无畏无惧,可我的内心深处却十分恐惧:我生怕自己再次成为那个被欺负的受气包。所以我时时刻刻都在强调自己很强硬这件事,这个执念很深,导致我虽然不再软弱,却十分的尖锐。
我是一个很容易原谅的人,这种对外人没有底线的善良让我以至于在过去的小学六年里,总是一次次原谅那个女生的所作所为。
可有两件事,我一直没忘。
我没忘记当年我爸爸砸了她家后,我可以继续追击,但我没有再逼她一步。
而另一件,这是小学四年级的一篇作文。
老师曾布置了一篇题目为《我最XX的人》。我看到这个题目的第一反应,是她一定会逼着其他同学,写《我最讨厌的人》,我太清楚她的套路了,那个人最令人讨厌的一定是我。
可那节作文课我盯着作文纸想了好久。如果我也写了《我最讨厌的人》这个题目会怎么样呢?
把她怎么威逼利诱着同学不要和我玩、怎么欺负其他同学、怎么欺负我统统写出来;也在作文里写上,自己预料到这次一定会有人把我写成《我最讨厌的人》,因为她一定会逼着同学们那么去做的。
毕竟她曾经干过无数次这样的事,也有无数次私底下同学在悄悄的告诉我,愧疚的跟我说抱歉。
老师看到她的作文后会对我产生厌恶,可再看到我的作文时就会知道她才是真正讨人嫌的那个,多有戏剧性。
可我还是没写。我认真的考虑过后,心想算了吧,太麻烦了。就让她那么写去吧。她做的恶还少吗?也不差这一次了。
我写的题目是《我最喜欢的人》,小区里住了一个女孩子,文文静静的,会弹古筝会画画,温柔的像水一样,我特别喜欢她。
下课后在厕所里,几个同学围过来:你千万不要说出去,这次写作文,她逼着我们写你的坏话,我们都不想写……
大概我从小就知道,盲目从恶的这群人不会以为自己有恶这个道理。所以我只是点点头,连愤怒的情绪都没有。
而老师则指着我的鼻子连眼神都是满满的嫌弃:你看看你,没想到你平时闷声不语看着老实巴交,竟然那么招人讨厌?
我明知道我不写作文后会是什么样子,可我还是没有写。这件事,我一直忘不掉。归根究底,是我没有狠下心来。
你问我如今有了机会和能力要不要报复回去?
听说,那个女生在上了初中后成绩就一塌糊涂,堕落成了小太妹,成日里浑水摸鱼。我含着恶意揣测一下,她现在一定混的不怎么样。最起码没有我好。
我想如果现在的我再见到她,我可以践踏她的尊严,撕碎掉她的自尊心,嘲笑她,讥讽她,我有那个能力用无数种方式报复回去。
可你看看我一直忘不掉的这两件事,都是我当时当下就有能力和机会还击,但我没有的事。
我一直记得当初的自己是何等软弱,所以现在就格外的偏执。她当年所有的恶毒的语言和作为,都在我心里凿出了一个又一个的窟窿,无法填补和修葺。我庆幸当年我的家长替我出了一口恶气,好歹让我摆脱掉了那个软弱不堪的自我。否则现在的我将不懂强大为何物。
我不恨她,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我的性格使我必定会原谅她甚至不责怪她。可如果再给我一个机会,当年的作文、她全家在我爸面前怂的模样,我都要在当时,当刻,就马上还击回去。
因为即使我不恨她,她给我造成的伤害,也一直在生活里无时不刻的影响着我。
当年的我没有还击回去,才导致了我现在心里的伤痕。我如今所有的强大、刚硬,都只是用一个巨大盖子去试图遮住这个窟窿,我始终无法修补好那些她留给我的阴影,它们一只残留在我的血液里,无论我现在怎样的强大,我还是不能消灭它们。
为了拥有更健全的灵魂,我一定会还击回去。
但毕竟当初错过了机会。那些横在我心里的刺和血淋漓的伤痕,当时没有医治,错过了这个机会,就在也无从修葺。可如今你说要再给我一个机会去报复,即便我很清楚,所有的行为也只是用盖子去遮住窟窿,而不能真正的治愈伤痕,但我还是会去,现在,立刻,马上。
我每还回去一点,都是从她那里夺回我被撕碎的灵魂一点。就像我爸爸在最后一年替我报复了回去,使我从此以后变得有底气,遮住我心里已经留下的伤痕别继续被强光整日曝晒化血流脓。
但那只是给我打了一针营养剂,还没有足够的力量能让我恢复健康。
当时的机会错过了,我现在就不会再错过。不报复,我连给自己的窟窿盖盖子的机会都没有。
我不恨任何人,我甚至不责怪任何人,但我要报复,因为我要夺回我本来可以完整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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