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黑暗的故事 你写过哪些风格黑暗的故事?

大二那年每天在网吧通宵,夜里没事,就随手写点故事。


长生

姥姥吃蚂蝗是有步骤的:先用淡盐水漱口两次,再从黄豆酱里撩出一只抽搐的生蚂蝗。姥姥张开嘴,泛紫的味蕾像要爆裂似的,只见她舌尖灵巧地一转,清脆的咀嚼声便填满了整间屋子。不出一刻钟,姥姥就把一盘活蹦乱跳的蚂蝗全变成了胃液的俘虏。我坐在姥姥膝盖上,眼睛望着房梁上落下的灰尘,双手却不由自主地挥舞起来,我说,“姥姥嘴里的颜色真好看。”姥姥满足地“嗯”了一声,一面用满是粘液的手抚摸我的头发,一面如唱摇篮曲般念叨起来,“长生乖,长生真是我的乖孙子……”


这是我学前班时候的事,后来我的立场改变了,缘由在于一位远房姑妈。姑妈第一次来访是在雨天,那天姥姥进城去了,我一个人坐在黄梨木太师椅上,姑妈把伞搁在面盆里,雨水在她的脸颊上流淌。她瞥了我一眼说,“就你一个人吗,死老太婆哪里去了?”她撅嘴的模样很可爱,我笑了起来,她忽然瞪着我说,“笑什么,我是你姑妈。”我脑海中的家族谱原本很简洁,起先是我姥姥,衔接我和姥姥的则是我的母亲。后来得知多一位姑妈,我就把她添到了母亲旁边。姑妈在屋里坐了片刻,我讲起姥姥吃蚂蝗的场景,她带着一副作呕的表情扭过了脸,她说,“死老太婆不得好死,恶心得要命。”那天姑妈走得很仓促,说是既然带了伞,就得赶着雨停前回去,否则伞会变成负担。


我一觉睡醒的时候,长庚星已爬上了天空。我叫了姥姥一声,灶间里传出了嘶哑的回应。姥姥说,“来吃饭吧,你做了一个好长的梦。”那时候我温顺的秉性还没被姑妈磨尽,于是我套上姥姥手缝的拖鞋,迅速地抵达饭桌。吃饭的时候,我告诉姥姥,下午有个远房的姑妈来看我们。姥姥愣了一下,说,“你哪有什么姑妈,做梦做昏了吧。”我不敢反驳,更不敢提起姑妈那些煽动我背叛姥姥的话,只好默不做声,把干瘪的饭粒塞满口腔。然而我并不相信姑妈只是我梦里的一个道具,她的笑声清澈动人,乳色连衣裙笼罩的身影清晰地耸立在我的大脑里,那种真切绝非梦能营造的。


直到第二次见到姑妈,我的迷惑才稍微宽解。那一年我刚念小学三年级,放学时我踢着石头跑出校门,猛然看见了那个自称是我姑妈的女人,她仍旧穿着那件一尘不染的乳色衣裙,时隔三四年,竟不见任何变化。她调皮地冲我一笑,说,“还记得我吗,长生。”我猛烈地点头,像一个濒临毁坏的弹簧,我说,“是你呀,姑妈。”她仿佛很高兴,笑容里渗透出一股凤仙花的气息。

我们沿着铺满碎石和黄沙的小路走回家,姑妈走得很慢,鞋跟在黄沙里烙出齐整的斑纹。从前我总是抱怨学校和姥姥家的距离远,但走在姑妈身边,每一步都变得弥足珍贵。后来,我给姑妈讲了我的事。


我的母亲在村子的另一头做裁缝,因为手艺巧夺天工,所以每天有各种人慕名而来请她做衣服,母亲太忙了,于是我从小就和姥姥一起生活。母亲偶尔也会来看望我们,据姥姥说她还会带很多钱来,多得我们祖孙一辈子都用不完,但我不信那是真的,否则姥姥不至于这么大年纪还出去捡烟头卖。从我记忆的起点算起,我见过母亲四次,她总是端正地坐在桌边,偶尔开口和姥姥讲两三句话吗,母亲冰雕般的脸总让我不寒而栗。


“姑妈,你认识我母亲吗?”我把脸转向姑妈,她比我高两个头,瘦得像根扁担。


姑妈撇撇嘴说,“见过吧,一脸不得善终的命。”我喜欢姑妈,她把任何话都说得轻巧而恶毒,而她的美丽却纹丝不改。然而侮辱一个孩子的母亲总是不对的,姑妈内疚似的转移了话题,她说“你姥姥现在还吃蚂蝗吗?”


“吃的,吃得更凶了。”我不禁拿手做了比划。


姑妈像是被我的动作逗乐了,她抓起一把泥土放进我手里说,“下次加点这个,噎死那个死老太婆。”


我用双手玩弄着泥土,陪着姑妈笑了起来,并尽量使自己笑的方式接近她。等两段热烈的笑声在冷空气里重归寂静的时候,我的勇气窜了上来,“姑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但怕你生气。”

“什么?”


“姥姥说我没有姑妈,她也根本不认识你,她说你只是我的一个梦而已。这是真的吗?”


在我的期待里,姑妈应该佯装愤怒地跳起来,大声斥责姥姥的糊涂,并添上一些恶毒的诅咒,使得她的表述听上去更痛快;或者她应该把我推倒在沙堆里,骂我没良心、神经病,等我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后,她拍拍我的肩膀以示原谅,接着我们火速赶回家当着姥姥的面把一切说清楚。只是现实并未按照我的任何一条思路运行,姑妈平静地把她的手伸给我,我捧起了它。姑妈的手轻灵而多愁善感,皮肤底下是几条闪烁着的青灰色静脉,我把它贴在脸上,那种面颊焚烧的感觉是如此真切感人,我险些哭起来。

此后,生活照旧如流水线般延续,唯一的区别是我经常能见到姑妈。姑妈每次都突如其来地进入我的视线,她向我挥手,微露的粉色牙龈扣人心弦。她讲给我听许多故事,有外面听来的,也有切实地在这个家庭里发生过的,我便在各种难以置信中又长了几岁。


我最终向姥姥暴露了姑妈的事,在一次姥姥吃蚂蝗的时候。那时的我已深受姑妈的感染,我跑到姥姥面前,“砰”的一声打碎了装蚂蝗的海碗。我端详着姥姥,她眼窝深陷,大脸盘上洒满了青色色斑,砸嘴时满脸皱纹都放肆地蠕动,若不是她嗫嚅着喊出我的名字,我根本无法说服自己:她就是我的姥姥。“长生,我知道啦,你被梦魇迷住了。”


我被自己的冲动震慑了,连姥姥过来拉我时都忘记躲避了。“长生,你妈妈是没有姐妹的,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姥姥嘿嘿笑了起来,“你没有姑妈呀,以前我就跟你讲过,你自己好好想一想,梦里的那个东西究竟是不是个人……”姥姥喋喋不休地说着话,等我空白的大脑重新切入现实生活时,发现自己已经被姥姥绑在木床上了。


后来,我没有再去上学,姑妈也许久不曾露面。姥姥尽管残暴地用绳子固定住我,但并未对我施加任何虐待,她修改了往常的日程表,匀调出更多的时间来照顾我,每天悉心喂我三餐与药剂,姥姥总是说,“梦呀,毕竟是梦,长生乖,吃完药就好了。”


在姥姥的引导下,我强迫大脑冲淡了我与姑妈的感情。我不断回忆那个穿乳色衣裙的女人,她爽朗、明快,甚至拥有一定的体温,但她终究只是个梦,因为我发现了她的漏洞。她有时刚毅如男子,有时温和如一池载了鸳鸯的春水;有时长着粗壮的眉眼,有时眼睛小得仿佛不愿观看这个世界,一个真实的人怎么可能如此诡怪多变?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不变的长裙,可能我根本无法辨认她的身份。何况,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人见过她。我原以为自己已悟通一切、躲过了梦魇的追捕,谁知道,这一切又随着姑妈的出现而改变。


姑妈出现的那天,姥姥恰巧外出捉蚂蝗去了。姑妈跨过门槛,略带惊诧地说,“哟,怎么被绑起来了?”再一次看到她,我心里莫名其妙地涌起一阵欣喜,身体却战栗起来,我竭力放大音量,对着她喊道,“你不是我姑妈,你是个骗人的梦。”姑妈没理会我,满脸心疼地替我解开绳子,“死老太婆真可恶,竟然这样对你。你看,你身上的绳子解开了,疼痛也缓和了吧,如果我只在你的梦里,又怎能解除你现实中的疼痛呢?”


我一时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何选择自己的正营,倒是姑妈大方地对我说,“你看见的既不是真实的我,也不是你的梦,我确实是存在的。你知道五里外那座山吗?我就躺在山顶的泥土里。”姑妈替我洗干净伤口,一边断断续续地告诉我那座山的具体位置,好让我有机会就去找她。姑妈在泥土里已躺了好些年,因为她皮肤特别白,所以埋她的那圈土也被染白了,只要爬到山顶,一眼就能认出来。


姑妈俯身拾起剪断的绳子,绳子上烙满血迹,姑妈皱皱眉,随手把它扔到檐廊外,姑妈说,“我先走了,你到时候来山顶看,我不骗你的。”


太阳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蛙泳到天边时,姥姥还没有回家,我独自在房间里来回行走,地板被我踩得不断晃动。我在这所房子里生活了好多年,骨骼、面目、甚至胡须都在日夜生长,但就在此时,我在房间里闻到一股疏远而虚幻的气息,仿佛理应容纳我的是另外一个地方。我穿上了久违的帆布鞋,趁姥姥的视野还未侵犯到我的自由,我一溜烟窜出了家门。我原本想去看望我的母亲,但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却走上了姑妈讲过的那条山路。


我生长在农村,山路是经常走的,所以不过多时就寻到了姑妈讲的那座山。走了将近半小时,山顶处隐约闪动的人影落入我的目光,恍如已经看到山顶那圈白如梨花的泥土,我的心脏比往日更猛烈地跃动起来。我愈发用力地爬起山来,不知过了多久,山顶那人影竟已来到我的面前。


“姥姥,你怎么在这里?”我几乎是用颤抖的目光辨认出眼前的这张脸。


“抓蚂蝗,这座山上的特别好吃。”


“……”


“你呢?”


“找我姑妈。”这句话是以一个耳光声为终止的,挨打的当然是我。


沉默片刻,姥姥叹气说,“你这孩子真是无药可救了,过两天你妈来,叫她把你带回去治。”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熬过这两天,但无论如何,母亲终究是来了。母亲套着一身翡翠绿的缎面衣衫,前额梳得发光,嘴唇涂成洋红色。她像尽了各种令人发指或招人艳羡的角色,唯独不像一个母亲。姥姥扶着门檐,一脸慵懒地母亲的高跟鞋踩进屋。


姥姥说,“路上累不累?”


母亲仍像从前般冷酷,面孔上从无笑意,“就几步路,怎么累?”


“歇一歇,有事跟你说。”


“什么事?”


“长生生病了,病得不轻呀。”姥姥说着,看了我一眼,目光里蜷缩着一种狡黠而害怕的情感。


“长生?”母亲微张着嘴,疑惑便从她的口腔里溢了出来。“长生是谁?”


“你儿子呀,你怎么忘了?”


“妈,你老糊涂啦,我们村这十年里,根本没有任何男丁呀。”


姥姥瞪大了眼睛,暗红的瞳孔像两颗生荔枝。母亲从热水壶里倒出一碗水,边啜着边缓缓地说,“妈,您怎么啦?不会是,给梦魇迷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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