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白。
1
天彻底黑了。
我拔出水果刀,坐在床边。老马侧卧在床铺上,瞪着双眼,脸上爬满了惊恐。
“来一支?”我抖抖烟盒,还剩些。老马没说话,我自顾自削起苹果,自顾自说起话。
“害怕了?”手腕慢慢转着,右手用力抵住刀尖,“老马,我还以为这世上,没东西,能让你害怕呢。”
2
说真的,老马,我都有点失望了。这都四年了,你还没想起来我是谁。不过没关系,我不急,你也别急,你听我慢慢和你讲。
我娘生下我时,本是一对龙凤胎,只是苦于家里无米下锅,迫不得已,把我亲妹妹过继给了远房的亲戚。
等到我八岁的时候,恰赶上好政策,日子好过起来,我娘就劝着我爹要把妹妹接回来,带着一块儿往城里住。
八岁那年,也是我第一次见着我的亲妹妹。
我现在还记着,那时候我妹她穿一身崭新的红裙子,躲在柴门后面怯生生地看着我们。我爹娘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激动地走过去,她倒好,嘴一张,眼一闭,不管不顾就大哭了起来。我爹铁青着脸,摸出一包烟,点起来就抽,我娘在那抹着眼泪,喃喃地叹着自己当初怎么不好,怎么不该丢了这女儿。两个亲戚亲戚哄着我妹,劝她跟爹娘走,说城里有好吃吃,好玩玩,她一句都不肯听,一个劲儿地哭着,摇着头,倒是把两个麻花辫甩得散了架。
嘿,老马你说,四个大人就这么被一个八岁的小姑娘弄得,束手无策,是不是还挺有意思的?
说老实话,老马。过了这么久了,好多事我都快记不清了,爹娘的大包小包里拎着什么,我也早就忘了。只是那时候她哭得两眼红肿的伤心模样,还印在我脑海里,就那么顽固着不肯走。八岁的我走过去,小心地钻过我爹娘,挤到她边上,捧起她的脸,额头抵着她的额头,
我说,妹妹你别哭了,我们不带你走。
她用力地咽住哭声,小脸憋得通红,肩膀一抽一抽,断断续续地问真的吗?
两个亲戚看她慢慢不哭了,使眼色让我爹娘赶紧围上来。我爹皱皱眉头,狠吸了口烟,没搭理。我娘赶着凑上来,把大包小包的东西往妹妹手里塞,吓得她直往后缩,又快哭出来。
我用力我娘娘的手,我说,妹妹不肯走,就让她留下来!
我爹走过来,喷了我一脸的香烟,小兔崽子,哪有你说话的份?!
我心里慌着,抖着手,我说,爹,妹妹不肯走,你就让她留下来吧,你们非要把她带走的话,就让我替她留下来好了。
我爹看着我,半晌没说话。等他回过神来,把香烟一摔,那烟头擦过我的脸,划出一道不深不浅的疤,然后他拉着我娘,转过身就走。两个亲戚看看我们,看看走掉的爹娘,终于还是追了出去。
老马,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我八岁的时候是哪儿来的胆子敢跟我爹这么说话。
我没去看那四个大人,我把不停掉着眼泪珠子的妹妹抱在怀里,很用力地抱紧了,我说,妹妹你别哭了,你要记得我,我是你哥哥。只要你不想走,我们就不会带你走的。
我妹那时候还比我要高出一点,可她哭得没了力气,就只好靠在我身上。她抽噎着,说不出话,只好点点头。
过了老半天,我才听到她靠在我心口上,轻轻喊了声,哥哥。
3
听了这么多了,老马你有没有记起来什么?
没有吗?
没关系的,时间还久,我还不急,你也别急。
那天爹娘没带妹妹回去。我们走的时候妹妹穿着那条哭脏了的红裙子,怯生生地站在一边。我说,妹妹我走了,我以后会来看你的。
然后她扑上来抱住我,说,哥哥你答应我的,你一定要再来看我。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我爹生生把我扯开,塞进了车里。我趴在后车窗,我的声音传不出去。我只好用力拍打着窗户,砰砰地响。我看到妹妹被拽住,我看到尘土染上了红裙子,然后越来越远,越来越看不清她的脸,最后连裙子,也消失不见。
老马,你能想象吗?我那时候八岁。
车子刚开进城里,我爹停车,叫我滚下去。我没吭声,徒步穿了半个城,自己走了三个小时,到了家。
那以后,我爹整日早出晚归,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见到他的时候,板着手指头就数的清。我娘整日唉声叹气,没两年就像老了十岁,不久他俩就离了婚,我跟着我娘一起过。
老马你说,要是当初我没拦着我爹娘,而是强拉着我妹妹回了家,这些事是不是都会不一样?可能会吧,可能会的。可是要是我真的能有这么个机会,恐怕我也还是会去顺着她的意思。从我第一眼见到她,见到她穿着那条红裙子,怯生生地站在那里,小眼睛偷偷地看着我的时候起,我就想,我是她哥啊,这辈子我也没办法拒绝她。
那之后我娘就挑起了生活的担子,再也没提过把妹妹接回来的事情。两个亲戚原先指望着巴结我爹,后来眼见着这条路断了,也再没和我们联系过。
14岁的那年,我没告诉任何人,一路摸索着去了亲戚家。
亲戚把我拦在了外面,说我妹不在,推搡着要我快走。脸上满满都是不耐烦的轻蔑,可老马,我那时候虽然小,察言观色却是早早地学会了。我看到她眼睛不断地往屋里瞟,我用力挣开她手,想冲进去,他男人过来,把我硬生生碾到墙上。我喊,妹妹你在不在,你出来哥哥来看你了!
话还没说完,两记耳光就扇了上来。很清脆,脸上火辣辣地疼。我盯着他,我把他的脸牢牢记住。
老马你明白那种感觉吗?憎恨,无比强烈的憎恨,恨不得眼前的人立刻死去。杀人不过头点地,我却想着要是手里有刀,我一定会捅过去,拔出来再捅进去,一刀一刀,直到我再也没有力气为止。
现在我能够想象那时我的眼神是如何狰狞,他被我看得慌了,大骂了我一句,手再挥上来的时候就有些软了。我看准了,张开嘴,死命地咬住他的食指。他用力想挣脱,我发了狠,越咬越紧,我的牙撕破了他的皮,一点点往肉里扎,那股咸腥味顺着牙龈滑过舌头,流进了喉咙里。他婆娘呆了几秒,冲上来掰开我的嘴,他赶紧把手缩了回去。
我舔舔牙齿。我说,妹妹,我来看你了。
4
他们没再拦我。
我进门,妹妹就坐在角落里,抱着两条腿,头磕在膝盖上一抽一抽地哭着。她头发披散着,脏得结成了一块一块。她还穿着当年那条红裙子,破破烂烂的,似乎从来没换过。她胳膊上,腿上露出来一块块的青紫。我走过去,蹲下身,捧起她满是泪痕的脸,额头抵着她的额头。
我说,妹妹我来看你了。我答应过你的。
她抽咽着,说,哥哥,你带我走吧。
好,我会带你走的。我答应你。
老马,你能想象我妹妹这些年都怎么过的吗?我想问她,可我开不了口。身上那道道青紫,道道血迦伤疤,扎在我眼睛里,扎在我心里。
早年那两个亲戚指望着通过我妹妹巴结上我爹,后来见这条路行不通了,又厚着脸皮想去挖出点钱。大概是没能如愿,恼羞成怒,这么些年折磨着她,把怨气就这么生生地发泄在她身上。
老马,这些事儿我那时候就明白了。可我什么都做不了,都做不了。我没办法安抚她身上的伤痛,我也没办法去带走她。我能做什么?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起身往外走,两个亲戚忙着包扎手指,我说,好好对我妹妹,我会回来带她走。
男人阴测测地笑了一声,没看我一眼。
我一路浑浑噩噩往家里走,只是机械地迈开腿,心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感觉不到。一路上的光越来越少,越来越少,最后连月亮都没了,摸着黑往前走。
在快到家的巷子口,恍惚间有股很深很浓的疲倦爬了上来。这一路我走了不知有多久,不知有多远,可我一直没能感到累。我只觉得身体轻的不像自己的,眼睛里晃来晃去都是水,怕摔了一跤就满脸都是眼泪。可就走快到尽头的时候,天快亮的时候,那种累就从心底一股脑儿都涌了出来,一下子就漫过了我的头顶。
然后我就在那条巷子口,在天快亮的时候,睡了过去。
后来我才知道,我娘那天晚上为了找我,摸着黑走遍了大半个城,在黎明前最黑的时候,在我沉沉睡去的时候,给人撞死在了马路上。
老马,现在呢,有没有记起些什么?
5
我娘死了以后,我被交给了我爹。我爹丢给我几百块钱,叫我把我娘,处理了。
处理了?什么叫处理了?怎么就处理了?
我心里满是荒谬,攥着那几张钱,在手心里揉来揉去,很快就烂皱成了一团。
丧事草草就办了,头七守灵那天晚上,我跪在我爹面前,整整一晚。我求他把妹妹接回来。我爹冷着眼看我,说家里只能养一个闲人。
我说好,你把妹妹接回来,我最后叫您一声爹。
然后我把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我听到他的冷笑了一声,然后说了句,好。
撞了我娘的人,买了个人去顶罪。
我爹没和我细讲,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
买人顶罪?
我爹开着车,没答我,轻飘飘地说了声,就这世道。
就这世道,老马。
我那时候以为我懂了。老马。
亲戚见了我爹,脸色一下子煞白。我问,我妹妹呢,我来带她走了。亲戚哆嗦着不敢接话。我冲屋里喊,妹妹出来吧,哥哥来接你了。
没人应声。
我爹一根烟抽完,把烟头扔在地上。亲戚一下子跪了下来,扬起手使劲抽着自己的脸,边抽边骂自己不是人,都是猪油蒙了心,猛鬼上了身,才会干出那猪狗不如的勾当。
我听着,忽然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像是跌进了看不见底的黑渊,有一丝丝的冷从心脏里面生出来,让我直想发抖。
我张口想说话,我想喊叫,我想哭嚎,可那声音都卡在嗓子眼,什么都发不出来。我只好任凭着那股冷,从心里爬出来,从骨头里往外冒,然后裹住了我的全身。
就我来过的隔天,有户人家开着车过来,报了个价,张口就要把我妹妹买走。亲戚正巴不得把我妹妹给处理了,三两句谈妥了,什么都没问,就把她给卖了。
对,就这么给卖了。
反正留在身边也只是浪费粮食,还得时刻担心着会不会有个兔崽子过来发疯,养了这么久了,倒不如还是卖了,还能换些钱来,就当作是交了饭钱,也算是还了这养育之恩。
对吧。是这样,的吧。
我妹妹被硬生生拖走,身上穿的红裙子扯破了,碎布料散在地上,还没来得及扫掉。她死死抓着门不放,被人一根根把手指掰开来,她走的时候喊着哥哥,哥哥。她知道我答应过我要去接她的。
可我没有。
我妹妹被带去哪儿了?
我妹妹,被带去了哪儿?!
我妹妹,我妹妹她…
我哑着嗓子吼,那股冷攥紧了我,我以为我声嘶力竭,可我用尽全力喊出来的声音,轻得连我自己都听不清。
亲戚还在碎碎念着什么,每说一句就抽自己一下。我瞥见他食指上的血痂,兴许是用力过猛,又有血冒了出来。那股咸腥的味道又开始在我嘴里翻腾,像是有什么被煮过了头,糊成了黏黏腻腻的东西,粘在舌头上,牙齿上,再一丝丝地滑下去,在胃里接着翻滚。
我爹走上来,说了句,问完了?
我活动着舌头,我舔了舔牙齿,我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我爹又点起根烟,抽了口。
就这世道。
四个字轻飘飘地夹在烟雾里,喷在我脸上。
老马,之前我以为我懂了,我以为只要我愿意付出一切,我总能留下些什么。
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这世道要把人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下,我又能留得下什么呢?
6
“我爹叫我别给他惹事。我应了。”我把水果刀重新捅进了老马的胸口,血早就冷了,滑腻腻地粘在手上,泛着黑红的光泽。老马的胸口早就烂了,我记不清这是第几下,只是机械地拔出来,捅进去,再拔出来,捅进去。等到我没了力气,我才停了手,坐在床前,看着老马瞪大的眼,惊恐的脸,絮絮叨叨地和他说着这些,说着我,说我妹妹,说我那两个亲戚和我爹娘。
“今天我和他正式脱离了关系。”削好的苹果还是泛着红色,我咬上一口,凝住的血痂在嘴里化开,那股咸腥的味道有些粘在牙齿上,有些流过舌头,滑进喉咙,在胃里翻滚开。“我出门的时候他抽着烟,没看我一眼。”
“老马,你以前有没有过那种感受,心头满是恨,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恨不得杀了谁,一定要杀了谁。”
“多少次我克制不住地去拿起刀子,可我想,我该去杀了谁呢?”我慢慢把刀子抽出来,握紧在手里,体会着那种憎恨,那种疑问,“该杀了我爹?该杀了我那两个亲戚?还是该,就这么杀了我自己?”
“无所谓了。老马,真的无所谓了。那么谁该死,谁不该,都无所谓了,我该做什么,我能做什么,我去做什么,都无所谓了。所以这么些年里,我对他们的恨,都淡了,想了想,我也只恨你了,那我就杀了你吧。”
我舔舔牙齿,我对着老马僵着的脸,我说:“老马啊,我从那天凌晨我睡倒在巷子口,我就知道了,这天亮啊,我是等不来了。”
“那你在撞死了人,在买了人顶了罪以后,是不是也知道了呢?”
“老马你说,你都死了,我是不是就应该原谅你了呢?”
我又把刀子,狠命捅了进去。
“我开玩笑的。”
老马你看,天快亮了呢。
可我啊,早就等不到了。;
【这里是不知所措的灰小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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